。全盛時期的代表人物,如惠棟、戴震、段玉裁、王引之、王念孫,等等,考證方法大同中有小異。到了章學誠,又提出了“六經皆史”的論點,又前進一步了。
總的來看,寅恪先生繼承了這個考證學的傳統。但是,他又發展了或者超越了這個傳統。何以說是“超越”呢?我個人認為,這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個是他強調在史實中求史識;一個是他大大地擴大了傳統的“小學”的範圍。
所謂“史識”,是不是就是歷史發展的規律?是,但又不全是。探索規律性的東西,所有的考據學亦都能做到,做不到這一步,考據也就失去了意義。乾嘉諸老都能做到。可惜他們就到此為止。據我個人的觀察,在這一點上,乾嘉諸老與明末清初考證學的開創者稍有不同。根據錢穆的敘述,顧炎武主張“明道”、“救世”,他當然也在考證中尋求規律;但是“明道”、“救世”卻超出了規律。這同所謂“義理”有類似之處,義理不能等同於規律。這種明道、救世的理想,到了乾嘉時代,由於客觀環境的變化,已經消失。學者們囿於所習,只在故紙堆中尋求規律,把義理忘記了。寅恪先生卻不然。他的專著和文章,不管多長多短,都展現了他那種嚴密考證的才能,其中都有規律性的結論。但是他卻決不到此為止,決不為考證而考證,他那種悲天憫人、明道救世的精神,洋溢於字裡行間,稍微細心的讀者都能覺察。在這一點上,他同宋代大史學家司馬光頗有“靈犀一點通”之處。他之所以推崇宋學,原因大概也就在這裡吧。
講到小學,也就是語言文字學,從顧炎武到乾嘉諸老,無不十分重視。顧亭林的話有代表意義:“讀九經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以至於諸子百家之書,亦莫不然。”《顧亭林文集》卷四,《答李子德書》。但是,他們的小學,實際上只限於漢語。這當然有極大的侷限性。到了寅恪先生手中,小學的範圍大大地擴大了。古代外族語言和少數民族語言,無不供他驅使。這樣一來,眼界和研究方法都大大地擴大,其所得到的結論當然也就今非昔比了。乾嘉諸老自不能望其項背矣。
德國的考據學
德國學術發展史,不同於中國。他們治學的方法不可能叫做考據學。但是,德國的民族性中有一突出的特點,這就是所謂的“徹底性”(Gründlichkeit),也就是一種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勁頭。這種勁頭與中國的考據學有相通之處。19世紀,比較語言學在德國取得了其他國家都趕不上的輝煌成就,與這種民族性有密切聯絡。19世紀至20世紀的梵文研究,也表現了這種精神。
寅恪先生曾在幾個歐美國家留學,在德國時間更長,受業於Heinrich Lüders諸大師,學習梵語及其他古代語言文字,深通德國學者的治學方法。結果他把中國考據學和德國考據學嚴密地結合起來,融會貫通,再濟之以德國的徹底性,著為文章。在考證方面,別人在探索時能深入二三層,就已經覺得不錯了,再進就成了強弩之末,力不從心了。而寅恪先生則往往能再深入幾層,一直弄個水落石出,其結論當然深刻多了。
陳寅恪先生的道德文章(4)
但是,他學習德國考據學,並非奴隸式地模仿。在加註方面,他不學習德國學者半頁加註做法。他的辦法毋寧說是更接近中國傳統做法,腳註極少。有的地方,他又超越了德國考據學。德國學者往往只求規律,不講義理。而寅恪先生則是正如我上面所說的,規律與義理並重。這一點,只要讀一讀兩方面的文章,立刻就能感覺到。
歸納以上所論,寅恪先生實集中德兩方考據學之大成。當代中國有些學者往往視考據學為一時一派之方法,其實這是完全錯誤的。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中國曾大批考據學,大有當代堂?吉訶德之勢。及今思之,實覺可笑。其實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