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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出門,丟入了垃圾桶。母親見了,非常生氣地訓斥我:“你這人讀書讀呆了,怎麼把一本好端端的書丟了?你不怕瞎了眼!”

母親雖無知少識,卻十分崇尚知識,崇尚得近乎迷信。小時候,她經常告誡我們:不能拿有字的紙張當草紙擦屁股,否則就會瞎眼。多少年來,我確實這樣做了。只是我覺得這些書的本質便是垃圾(文字垃圾),把它們當垃圾扔掉——不是當草紙擦屁股——實屬理所當然,所以對母親的指責滿不在乎,甚至當母親將書從垃圾桶裡揀起,強迫我儲存時,我仍是堅定地將它扔回垃圾桶,並且吐了一口痰,斷了母親保留之念。

母親氣憤地指點著我罵:“你要遭報應的!”

我為母親無知的善心感到好笑。

但怪異的是,看完花展回來,我見家裡掀的掀,爛的爛,一屋子狼藉。開始以為是遭劫了,幾處一查,見該劫的都沒劫,只是我的寵物——一條黑白斑駁的牧羊犬不見了。不見也不是被劫,而是——後來發現,是死在了衛生間,吐了一身泡沫,像是被泡沫淹死的。看來,盜賊是確實沒來,所有“惡跡”都是這可憐的狗在垂死掙扎時創下的。

可是好端端的狗怎麼轉眼就死了?

母親一針見血地指出:“這就是報應!”

雖是無稽之談,但心有餘悸,棄書之手從此就發軟了。

誰也不敢跟神秘的看不見的世界較真,何況我是個膽小怕事的人。狗的猝死,母親的迷信——轉眼就變成是我的,成了那些書殺破我誓言的刀口,從此那些書開始慢慢在我家裡聚集起來,就像蚊蠅日日聚集於一個虔誠的僧侶室內一樣。僧侶收養蚊蠅是因為慈悲,我收存這些書是因為疑懼,是膽怯。狗的猝死,母親的預言,使我變得懦弱無力,變得像只驚弓之鳥。你不得不承認,那些書是了不起的,它們不但像雲雨滋生蘑菇一樣容易又多,而且還擁有各式各樣的理由和力量,甚至不乏神秘的理由和力量,殺傷你,佔領你。“棄書之手”變得發軟,是它們佔領我的開始,我就像被命運擊敗一樣,神秘又荒唐地被它們擊敗了。

現在,我家裡充滿了這些書。這些書陪著我吃飯、睡覺、思想、苦惱、歡樂,就像卡夫卡們的作品。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這些書有90%是不值得讀的,有的烏七八糟——牛鬼蛇神,荒誕不經;有的粗製濫造——東剽西竊,東拼西湊;有的不痛不癢——像具死屍;有的譽詞滿天——像失敗的廣告。要說我絕不該去碰這些書,但書在身邊,從頭到腳都是,有時出於無聊或好奇或其他原因,偶爾翻閱一下,實乃難免。何況我是一條懼怕黑夜、要以書來驅趕黑夜的膽小怕事的書蟲。墨香陣陣,黑夜漫長,我時常不由自主地翻開一書,呼哧呼哧地啃將起來,而結果總是厭惡或害怕地逃竄出來。

一冊書讀得讓人害怕或厭惡,這該說是著書者最大的悲哀。但要我說,這更是讀者的悲哀。這種悲哀並不侷限於一本書,而是所有的書。對我來說就是這樣,由於經常讀到一些使我厭惡或氣憤或害怕的書,現在我竟然變得對每一冊新書都有種莫名的、神經質的懼怕,只怕翻開一閱,又是一冊壞我心緒的糟書。誰都曉得,好書糟書,表面上你是識不破的,只有透過品讀才能知曉,才能分清。如果讀書的過程一旦被弄得像個法官一樣緊張、謹慎,那讀書又有甚樂處?換句話說,如果為讀到一冊好書必須忍受幾冊糟書的捉弄,讀書又有什麼意思?當你幹一件事所得的快樂還沒有不快多時,或者快樂和不快是一樣的,那你還會不會去幹這事?很可能就不幹了。

是的,我就是這樣對書慢慢地懼怕了,疏遠了,甚至仇恨了。

我原來是因為懼怕黑夜才迷戀上書的,讀書是我命定的一種生存方式,逃避苦難的方式,想不到書又讓我生出一大恐懼——對書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