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理我語氣裡的嘲諷,只是說:明天你用老吉他吧,桃花心木的那個。
我說:你是不是想說“用那把老吉他就相當於你陪在我身邊”了?對不起,這麼多年來,吉他比你更像我哥,至少它一直都跟我在一起,我高興我痛苦我快他媽的活不下去的時候一直都是它在安慰我!你呢?你那個時候在哪兒?你的吉他呢?你那個能長出翅膀的種子呢?早都漚成爛泥了吧?!
他沉默了很長時間,也許是在內疚,也許是在避我的鋒芒,還也許,是被我傷得狠了,總之過了好半天他才重新開口,他說:相思木吉他的音色有些厚重,如果你是彈唱,現在的年齡還駕馭不了,桃花心木的吉他比較適合你現在的嗓音,而且你從六歲彈到了十六歲,最熟悉它了不是麼?
我衝著話筒吼:是啊!十年了!你知道它現在變成什麼鳥樣了嗎?!你當然不知道!你走了就沒回來過!它弦都崩了!琴體都受潮變形了!你就讓我用這個去面試?!
他只是很平靜地說:換上新弦就是了,鈴蘭琴行的老闆就住在店裡,你現在去敲他的門,他能給你換上。不用擔心受潮的問題,我保證,那不會影響它的音質。
受潮不影響音質那是假的,當然,我說它受潮也是假的,事實上那把吉他我保管得很好,琴盒放在乾燥的地方,裡面還有乾燥劑,琴絃早就崩了,並且我立刻就換上了新的。
只不過我對他避口不談回家的事感到無比憤怒,所以我跟他說:你的保證我還能相信嗎?不,我不會用那把吉他的,我只相信我自己,至少我不會拋棄自己。
然後我就結束通話了電話,我可笑得像個瓊瑤劇裡的娘們兒一樣以為他會打過來給我道歉,或者哪怕仍然不提回家的事,只是安慰我幾句,鼓勵我幾句,但是沒有,他沒有再回電話,而我竟然就傻逼似的賭著氣,一直在電話旁邊等到了天亮。
再之後,我鬼使神差地拿了桃花心木的吉他去面試了。一千人的大禮堂座無虛席,都是面試學生的家長,看不清他們的面孔,只能看見黑壓壓的寄託。
面試者眾多,千里挑一,每個人只有三分鐘的表演時間。我記不清自己是第幾個上去的,我走到舞臺正中的時候,前一個面試者得到的掌聲還沒有褪去,說不緊張是不可能的,我抱緊吉他,低著頭,閉上眼睛,告訴自己冷靜。
冷靜,深呼吸,調整情緒,放緩心跳。嘈雜的掌聲和議論聲中,我撥響了弦,閉著眼睛,彷彿回到了每一個沒有燈光只有琴聲的夜裡,有一個懷抱擁著我,捉著我的手,輕輕地撥著弦。
觀眾席靜下來,靜得甚至能讓我聽見自己的心跳,跟著絃動,慢慢變成旋律。接著,我又聽到一個心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附和著我,伴隨著我,然後合而為一,共鳴聲響徹了胸腔,有力得幾乎要撞破我的胸口。
我睜開眼,看見與我遙遙相對的禮堂門口,我哥就站在那裡,偏著頭傾聽我的彈奏。我想起來,他從來沒有聽過我自己獨立地彈吉他,這是第一次。
我彈得太過投入,竟然忘了唱。
於是我就成了唯一一個沒有唱歌就被錄取的新生。
後來我沒有在臺下找到他,就一路狂奔回家,迎接我的是幾個居委會的人,手裡拿著傳真過來的死亡證明。
證明上的死亡日期是三天前,他從十五米高的桃花心木上摔下來,斷了脖子。
因為路途遠,遺體運不回來,我就坐了三十多個小時的火車去了他打工的地方。
他在一個小作坊裡給人做吉他,作坊後面是桃花心木林,他就是從那兒摔下來的,和鋪天蓋地的,長著翅膀的種子一起。
因為平時少言寡語,除了作坊的老闆之外沒人知道他是哪兒的人、家裡的聯絡電話是多少,所以等那位老闆出差回來才聯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