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李淳一移開案上條陳與書卷,宋珍推門而入,低頭將漆盤放下,始終當坐在另一邊的宗亭不存在。他佈置妥當一躬身,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菜餚冒著熱氣,在秋雨剛盡的傍晚顯得格外溫暖。一盞燈幽幽燃起來,屋外傳來斷斷續續的秋蟲聲,杯碟碰撞,筷勺起落,晚飯進行得十分順利,不過李淳一很快就放下了碗筷。一碗胡麻粥吃乾淨,蒸餅只掰了半塊,她擦完手,抬頭看宗亭用晚飯。
他頭髮未束,套著荼白道袍,露出半截小臂,姿態一如當年的挑剔和倨傲,十分欠打。倘若官袍未加身,他又會過著怎樣的人生?可惜這設想毫無意義,出身決定了他現在的路,身為宗家嫡長房唯一血脈,哪怕他自己沒有入仕打算,家族也會將重擔移到他肩頭。
他祖父宗國公將他管得極嚴,自小不准他亂與旁人交遊,整日生活不是讀書便是聽先生講課。他接受的是貴族教養,皮相溫潤看起來很合規矩,但他能跟少年李淳一為一張桌子撕破臉,實際是很不講道理的人。
他吃到最後,忽然掰開餅取了張字條出來,當著李淳一的面閱畢,抬眸看她:“中書省已發敕,賀喜殿下,代陛下主持制科為大周招攬賢才。”內侍才剛剛來傳過話,他卻已瞭如指掌。其可惡與危險皆在於此——訊息通達,事事透著處心積慮的盤算,卻皮相坦蕩無害,好像全是真心。
以理智看他,李淳一腦海裡全是防備。但若用心來看,她隨時都可能動搖。於是她問:“京城有什麼事能瞞過相公嗎?”
“有,臣不關心的事。”
她瞥一眼那被塞了字條的餅。他要做這樣的小動作沒問題,但又為何要當著她的面?是想告訴她“臣什麼都不會瞞著殿下”嗎?真是不可信又囂張到了極點。
還未等她做出反應,他霍地起身,自在舒展了在屋中蜷了一天的身體,徑直走去屏風後,手指探進浴桶中一試,道了聲“水不燙了”,便自行寬衣沐浴。屋裡響起水聲,李淳一本要起身離開,但想想這是她的臥房,自行離開簡直毫無道理,於是單手撐額,翻閱條陳。
夜幕悄然落下,燈苗飄搖晃盪,案牘已無新事,而水聲也盡了。李淳一撐著額頭昏昏欲睡,忽聞得屏風後響起宗亭的聲音:“臣忘了拿換洗衣袍,能不能有勞殿下遞來呢?”
昏昏沉沉的李淳一被他語聲驚醒,坐正了身體一本正經道:“不是有換下來的舊衣袍嗎?相公就暫委屈一會兒吧。”
她明知宗亭愛乾淨到挑剔,卻偏偏挑這樣的話講,於是順利挑釁到了宗亭。宗亭道:“殿下不送來,臣無計可施便只能光著出去了。”且語畢水聲乍響,實乃說到做到之輩。
李淳一聞聲倒不至於慌不擇路逃出門去,只起身鎮定說道:“相公等一等。”她掃了一圈,終於尋到一隻陌生箱子,開啟來取了一件單袍,鬼使神差地低頭貼近了嗅一下,袍上也是有些淡淡桃花香。
她好奇地低頭翻了翻,摸到一隻銅香球,又迅速放了回去。當朝男人用香千奇百怪,花樣絲毫不遜女子,但用得合適妥當的卻不多。花香多柔媚,桃花也不例外,且尤其粉嫩,多是少女婦人們的最愛,不過一個男人用此香就十分稀奇了,更稀奇的是,李淳一從沒有覺得他用這香突兀奇怪,反覺得說不出來的合適。
她驟斂回神,捧著單袍繞過屏風,將其擱在浴桶旁邊的矮架上,雙手忽撐住浴桶邊緣,盯住黯光中的宗亭,一句話也不說。宗亭彎起唇:“殿下是在打量臣的體格與從前有什麼不同嗎?”
“非也,我在想相公方才那聲‘賀喜’是真心呢,還是客套假意?”、“當然是真心,殿下此次得到的可是招攬賢才的實權。”、“開制科招賢才沒錯,但宗家對江左士族的姿態一向很差,相公竟是例外?”、“說實話臣也很討厭那些酸腐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