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也回不來了。
惜春一人在池邊默默佇立,早起之後她就一直在這裡。池沿上一帶竹欄相接,池水碧沉沉,彷彿黛玉頭上的碧玉釵掉進水裡。粼波碧碧,黛玉是自沉水底的浮花。想起黛玉,惜春心裡一傷,幾乎又要墮淚。
到底要對世間厭棄到怎樣程度,才甘願放棄生命?不再有涓滴流戀。
就在前幾日的夜裡,病體沉沉自覺已入膏肓的黛玉,在一彎冷月下走入冰冷的水底。依稀那夜月也是亮,天上地下水天相浸,恍惚恍惚就是那年中秋聯詩夜的樣子。一切應了那句:“冷月葬花魂”。銀光漫漫浸浸,葬了花魂,葬不了人世不絕不滅的憂傷。
水波眼底輕漾,惜春不知彼時黛玉她心底有無動盪,此時生死茫茫也無從問詢,生與死的距離猶如註定要擦身而過的兩個人,有時需要慢慢時間才能相會,有時卻是瞬間的交錯。
風吹的池邊林葉瀟瀟,似哭似吟。惜春望向瀟湘館的方向,那裡已經人去樓空,連紫鵑雪雁也扶靈回揚州去了。惜春心裡似喜似悲,喜她終於脫離塵寰,解脫了一切愛恨的糾纏,似鳥兒解開了身上的禁錮,無拘束地在天空起落;悲的是從今以後,不會再聞見瀟湘館的藥香,不會再看見有人月下叩竹;茜紗窗亦不會再有人倚窗而坐,簇眉低吟。
惜春回頭看著遠遠的藕香榭,那遠遠的隱沒在樹叢中的樓閣,面無表情,心卻像被揭開的傷口,絲絲縷縷又開始滲血,明年今日,焉知自己還有無機會立在此地,也許,連觀望也是奢望。她是欽敬黛玉的,情之所終,至死不逾。而她,似乎連至死不逾的資格都不曾獲得。
“姑娘。”有人在她背後出聲,惜春驚了一驚,手上一鬆,帕子落到地上,被風吹進池裡,很快落了下去。惜春愣愣地看了好一會兒,方才回過身來道:“你來了。”
來者正是來意兒,本來這樣的相見是不合禮教的,往年為一個繡春香囊兀自抄抄撿撿鬧到天翻地覆,然而今時不同往日,幾位當家的夫人爭權奪利,沒空在意這些小節,況且她允了婚事,王夫人對她正是感激的時候,不來盤點這些細節,她既不管,底下人見惜春最近很是風光,也樂得做好人,誰願沒事湊到主母面前嚼不討好的舌根。
來意兒恭身而立,惜春看著他,淡淡然吩咐道:“你給我帶話給馮紫英,說我要見他,若他願意來,你就來回我。他不來的話,你也不必多說什麼?”
來意兒看了她一眼,垂下眼瞼猶疑道:“這恐怕不方便。”惜春瞥他一眼,冷笑道:“以你和他的關係,去稟什麼事怕也是方便的,只是你是無利不起早的人,他和我退了親,比不得先前,你怕去碰了一鼻子灰,可是?”
來意兒知她內心仍被退親的事折磨,心裡發愧,聽惜春的話音,好象早對他效忠馮紫英的事有所知。來意兒素來有些含糊惜春的精細冷靜,此時好幾樁事夾雜在一起,更是心虛,所以任她發作自己一點不敢吭聲。
“我不管你以前做過些什麼,將來想做什麼?那是你的野心,我管不著。但你要曉得,你一日是我家奴,一日你就得恪守本份,敷衍塞主的事,你最好不要做!”惜春仰起頭,原本黯然得黑不見底的眸子晶然有光,針一樣刺準來意兒。
“是。奴才知罪。”來意兒沒由來驚出一身冷汗,惶惶然跪下了。惜春也不理他,自己轉身去了。來意跪在那裡,看著惜春的背影,他突然有點感悟:惜春這樣的女人,如果不是被身世所困,以她的才色精明,還指不定怎樣厲害呢?他面對賈珍只能說是外相恭順,面對惜春卻一直存著敬畏的意思。
外院的小廝見他跪在這裡直到惜春走不敢動都詫異地要死,誰也不敢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