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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

窗子頂上有一條縫是報紙沒能遮住的。我踮起腳把眼睛構到那條縫上。屋頂四周堆滿了書,全是赤膊書,沒有封皮。韋志遠蹲在屋中央,把一本書一頁一頁撕下,填進小火爐裡。我眼睛向屋的各個角落搜尋,屋裡的確只有他一個人。我還感覺什麼地方肯定有另一個人。

這時我看到了他的床。床也是冰冷的清醒,床中央有塊皺巴巴的綠色。我認出來了: 那是朱阿姨的手帕。朱阿姨一身給剝得淨光,只有頭髮上繫著這塊手絹,一直系著,一定是她在吞安眠藥前能想到的唯一的打扮。

韋志遠始終沒抬頭來發現我。他就那樣安安靜靜,一頁頁地把書塞進爐子。

我跳下廢紙的垛子,沿著黃白黃白的死去的竹林往回走。死竹葉在我腳下響得好急。快出竹林子,我回頭,看見韋志遠屋頂的鐵皮煙囪裡飛出灰白的紙灰,有些片兒大,有些片兒小,在灰白的天空裡不斷翻身。

年過後,韋志遠辭職回鄉下去了。我有時會坐到他那個板凳上,學他的樣光看人的腳。我成了個更不響的人。

梨花疫

最初餘老頭是乘“伏而加”轎車進這扇大門的。那時大家還叫他餘司令。但我見到的餘老頭,就是個常坐在大門口醒酒,指揮糞車上下坡,跟出入的孃姨瞎搭訕的醉漢。他犯了很多錯誤,全是風流錯誤。幾年後他就“留職察看”了,就是說,他再犯一個錯誤,“作家協會”這個飯碗,他就徹底砸了。因此他對人說:“你看我倒黴不倒黴?就剩一個錯誤可犯了!”或者:“你別惹我,我還剩一個錯誤沒犯呢!”

穗子當時還小,但她對“錯誤”和“罪過”心裡已很有數。餘老頭再犯,也是錯誤,而她爸規規矩矩,犯的卻是罪過。

大門有四扇玻璃門,砸爛一扇,就用三合板封掉一扇。那年頭公共場所的問題全是這樣解決的。壞一個馬桶,就堵了它,壞一個燈泡,就讓它瞎著。到了這一年,四扇玻璃門給封了三扇,人們就側起身進出,非得面對面來完成這個交錯。這一年每個人都在叛賣另外的人,最是不該打這樣的照面。換了穗子,穗子死也不會跟對面的人緊密相錯的;冬衣穿得人都很龐大,對方的棉襖前襟蹭著了穗子的下巴頦,那前襟上有芋幹糊、玉米餅渣和吐出來的山芋酒。

大門的對面是梨花街。梨花街若沒有梨花非常貧賤。要沒有梨花,餘老頭也不會對走來的女叫花子突然痴迷。很可惜我已經忘掉了女叫花子的名字,那我就以穗子當年的水平叫她萍子吧。

萍子就從梨花街朝這兒走,鰾著汙垢失去光澤的頭髮上沾了三兩點梨花。餘老頭一大半時間作醉漢,一小半時間作詩人,但就是在看見女叫花萍子的時分,餘老頭的兩個一半才合而為一。他原本是要錯過穗子進大門的,偶然一扭頭看見了梨花街上的萍子,就改了初衷轉身又出門去。最開始穗子認定餘老頭不願和她照面,因為穗子深信餘老頭一不當心陷害了穗子的父親。餘老頭知道穗子眼下營養不良和他有關,所以在這六歲小姑娘面前心虛。不過後來穗子明白,她擔心人們會心虛是無道理的。人們在加害於人時從不心虛,從不會難為情。

世界上不會難為情的人又當數餘老頭為最。他會匆匆走到伙房後面,一邊跟兩個女夥閒扯一邊往煤堆上小便。餘老頭還會在梨花街乘涼睡著的女人旁邊久久徘徊,還會叫住一個梨花街的少女,說:“你看你把饃渣吃哪兒來了!”同時就用巴掌在少女胸前撣:“饃渣”。這時候餘老頭就會笑。餘老頭的笑是由一大嘴牙和無數皺紋組成的;而且餘老頭一個人長了兩個人的牙,一張臉上長了三張臉的皺紋。那是怎樣藏汙納垢的牙和皺紋啊!穗子以後的一生,再沒見過比餘老頭更好的齷齪歡笑了。

餘老頭看著女叫花萍子一點一點走近時,臉上就堆起這樣的歡笑。穗子後來想,如果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