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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滿世界都是紅衛兵,都不知仇恨著什麼,打這個砸那個。那時我不到九歲,實在不明白紅衛兵們哪兒來的那麼深那麼大的恨。但恨總是有道理的,起碼臘姐的恨有道理,只是今天做了作家的我對那恨的道理仍缺乏把握。肯定不是因為我偷了她五塊錢。這是肯定的。

角兒朱依錦

聽人叫穗子,我曉得回頭那年,我兩歲。

把下巴頦壓在桌沿,在無線電裡聽戲,我五歲,然後我就會了“唉”地一聲嘆氣。

一天我從外面跑回家,一根辮子齊根給人剪了。“給誰剪掉了!?”外婆問,我說:“革命小將!”我又說:“李叔叔穿件新棉衣,爬到對面樓的和平鴿上,(李叔叔只有和平鴿

一隻鴿蛋那麼大,要是那和平鴿下蛋的話)跳下來了。”

“你也去看了?難怪人家革命小將捉住你剪你小辮子!”外婆說。她拎著剩下的那根辮子,不知拿它怎麼辦。

“大家都去看了!大家看見李叔叔給人家搬走,肚皮也露出來了。大家說李叔叔‘白肚皮,白肚皮’,‘營養好,營養好’。大家都說自殺是‘活該’。”我從許許多多的腿看進去,看見的就是李叔叔的白肚皮。我也學大家那樣白白眼睛說,“活該!”我不要自己想念李叔叔,我不要自己心裡難過,這樣講個“活該”,我就把李叔叔忘掉了。真忘掉了,不信你往下聽,我跟你講的這個故事裡,你再也不會聽見“李叔叔”了。

把門牙屏緊,再拿舌尖去頂,嘴唇一放開,就說出了“自殺”來了。那是我的嘴第一次講出這兩個字。那年我八歲。

外婆去世我九歲。然後我就變成了一個很不響、很不響的人。有時鄰居跑來偷看我爸,看他怎麼會自己和自己講三小時的話。一看不是的,爸在和我講話,求我喝羊奶,求我吃臭雞蛋,求我到外面去玩一會。鄰居們慢慢就習慣了,不來偷聽爸對著我這樣一團死靜的空氣講話了。

頭次跟韋志遠談話是外婆去世後。他是老門房的兒子。老門房退休了,就從鄉下換來了這個韋志遠。韋志遠跟他爸一點都不像,從不站在院子當中用大破嗓子喊:“邱振(我爸名字)電話!邱振掛號信!”韋志遠總是跑到人家門口,指頭彈彈門,人家門一開他滿臉通紅地說:“電話電話!”

我心裡的秘密是韋志遠的英俊。我絕不跟人家透露這個秘密,絕不讓任何人發現他的好看,讓大家覺得他醜。別人說他又呆又蠢又鬥雞眼,我就哼哼地冷笑。當然“哼哼”是不響的,只在我心裡。就好比全世界都是瞎子,只有你一個人看得見韋志遠的模樣。

韋志遠天天坐在他爸那個破板凳上看書。有人走進走出,他眼睛稍微從書上拎起一點,看看那些腳就曉得是誰走過了。有時看見一大串穿假解放軍黃膠鞋的腳“噗嗒噗嗒”地跑來了,只只腳都跑得冒煙,他快快就把眼睛落下來,落得很低,眼皮全關閉了。等那些冒黃煙的腳跑遠了,他趕快去看他們那些脊樑,看那些穿假軍裝的脊樑衝進誰家了,拖出誰來了。韋志遠有數: 誰給拖出去就沒回來了。

我走過去走過來,韋志遠也是從我的腳認得我的。他認得我這雙鞋: 底子翹在上面,幫子給踩在下面。有一天韋志遠看到我這雙滾蹄子鞋(外婆的話)站在他眼前,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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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志遠。”我叫他。

他不抬眼睛,說:“穗子你爸給拖走那天你家牛奶沒拿,給賀春英拿走了,今天你拿賀

家一瓶。”

“韋志遠你看什麼書?”我問他。

他說:“你媽也不給你做鞋?”他一面看我鞋一面把書的封面亮給我看。書沒封面。他看的書從來沒有封面,封面給剝乾淨了,連書脊背上的字也沒剩半個。書這下就成了沒名沒姓沒戶口的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