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他就給革命小將不知拖到哪兒去了。朱阿姨早早就剪掉了長辮子,省得大家給她剪。我那一回給爸爸帶到春節聯歡晚會上,一個又瘦又高的女人走過來,講話飛眉飛眼的,頭後面有個大蜂窩似的巴巴髻。我一看就走不動了!她是名聲很響的朱依錦。她名聲太響了,所以我們這些鄰居從來見不到她的。她手裡夾著香菸,跟我想像的名演員一模一樣。她笑的時候露出長長的兩排牙齒,每顆牙四周有一圈咖啡色,就像我爸從來不洗的茶缸子裡面的顏色。她跟男的講話,老要說:“哎喲你氣死我了!”然後手臂就一甩水袖。像要甩到人家臉上似的,大家看著她那條看不見的水袖快活地直眨眼。她跟我爸講話也那樣,先看看我說:“老邱你的千金啊這麼嗲,哎喲你氣死我了!”她甩我爸一水袖。我爸和我都駕了雲霧,給她迷昏了。我爸肯定跟我一樣,認為朱阿姨是全世界第一仙女。朱阿姨那麼舞著水袖走遠了,一雙腳大大的,走起來倒像完全沒有腳,乘船一樣。
下一個春節晚會我又見了朱阿姨,她穿一身“天女散花”的衣裳在臺上東倒西歪地唱《貴妃醉酒》。那一段戲文我能一字不漏地背下來。
最後一次見朱阿姨,我在大門口看批鬥會。臨時搭的舞臺太小,給批鬥的人只好輪流上去。我就想看看朱阿姨戴高帽的模樣。拼命往蹲在那裡等著上臺的一大片高帽子那邊擠。一個男小將推我一把:“擠什麼你?”
我還擠。看見一隊高帽子下臺了,另一隊高帽子上臺去。就是看不見朱阿姨在哪裡。人戴了這種白紙紮的高帽子怎麼都一模一樣了?
男小將一隻大手過來,提起我的棉衣後背,像我們逮蜻蜓那樣。我四隻腳懸起,使勁地亂刨空氣。
“就你搗亂!小反革命!”
我被提起來這一下,可算看見朱阿姨了!她在一頂高帽子下拽出一蓬劉海,兩隻手都給墨塗得漆黑。她一隻黑手擱在胳肢窩下,另一隻黑手翹在空中,夾一根菸。
“我操你媽!”我對男小將喊起來。
朱阿姨一下抬頭,找到了我這條粗大的嗓門。
男小將把我一扔,說:“再罵!”
“我操你奶奶!”我邊罵邊得意地朝朱阿姨瞅,讓她瞧瞧我出息了多少。
朱阿姨先傻一會,忽然笑起來。用那隻塗黑的手捂著嘴,咯咯咯地笑。
大概就是那次笑壞了。從此以後批鬥朱阿姨就單獨批了,高帽子也加了高度,脖子上還掛著一串破鞋子。全國的著名女演員挨鬥都要掛破鞋。大家說:“不做破鞋怎麼做女演員啊?”朱阿姨對再高的帽子都沒意見。就是不要掛破鞋。每次都哭啊鬧地給人從大門拖出去。每次朱阿姨給拖出去的時候,韋志遠都從板凳上站起來,恭恭敬敬站在凳子一邊,就像給朱阿姨讓座一樣。五十歲的朱阿姨像個賴學女孩,屁股向後扯,身子又給人扯到前面。韋志遠就那樣站著,不知該幫誰。
朱阿姨出事是在昨天晚上。是她的廣東保姆講出來的。廣東保姆費了許多力氣才讓大家聽懂,朱依錦“食了毒藥”。朱阿姨一天到晚換保姆;一聽保姆告訴她鄰居家的醜事,她就把保姆辭掉。最後她到廣東找回一個保姆,大家再想聽她講朱阿姨的事也沒法子聽懂了。革命小將對廣東保姆說過許多次:“你解放了,可以回老家了!”廣東保姆好好地謝了他們說:“那你給我買火車票吧?”保姆不要“解放”,一直陪著朱阿姨。連朱阿姨自己的孩子都同她劃清界限,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什麼毒藥?”大家打聽。
“安——眠——藥!”保姆說:“一——百——粒!”
“唉喲!”有人說:“那要吃半天吧?”
保姆洗臉一樣抹一把鼻涕眼淚說:“反正不演戲了,有一個晚上,慢慢食啦。”
朱阿姨家的門給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