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唱戲,他就麻利兒從床上爬起來,跑到那棵老槐樹下,把看熱鬧的人轟走,攙著福大爺回到他的小屋。有時,他看福大爺窮得沒有下酒菜,用頭大蒜或辣椒咂摸味兒,便跑回家,給他拿根黃瓜或幾個西紅柿過來。
有一年過年,馮爺的爸爸給了他一塊錢壓歲錢,他愣沒捨得花,給福大爺買了一斤豬頭肉送過去。大過年的,福大爺正一個人在家裡喝悶酒,見馮爺拿著豬頭肉來看他,感動得直掉眼淚。
“傻老爺們兒,你福大爺有你這麼個朋友,就不知道什麼叫孤單了。咱爺兒倆的交情千金難買呀!”他拉著馮爺的手說。
“文革”的時候,福大爺得了勢,當時無產階級領導一切,他從哪兒說,都夠得上“無產”,不過,他該“當家做主”的時候,並沒跟著鬧“革命”,別看他喝了酒便成了仙,其實,不喝酒的時候腦子很清醒,他知道自己吃幾碗乾飯。單位造反派讓他加入組織,去鬥“走資派”,他把嘴一咧說:“我是螢火蟲兒的屁股,沒有多大的亮兒,狗肉上不了檯面兒,你們要鬥就鬥去吧,我得幹活兒。”於是他班照上,酒照喝,當了逍遙派。
這天,他又喝高了,在老槐樹下唱起了“樣板戲”,馮爺陪他唱了一會兒,把他送回家。
大概是扯著嗓子唱了半天戲,把肚子裡的酒氣散出去不少,那天,他的腦子透著比別的時候酒後清醒一點兒。他讓馮爺坐在木板床上,轉過身,從每天上班拎著的破人造革包裡掏出一個大紙包,嫣然一笑說:“傻老爺們兒,今兒你算來著了,我呀,在西單食品商場,買了只燒雞,咱爺兒倆解解饞。”
馮爺心裡一熱,遲疑了一下道:“您到酒鋪兒喝酒的時候,不拿出來把它吃嘍,是不是單等著我呢?”
福大爺笑道:“還是傻老爺們兒聰明,你福大爺眼面前就你這麼一個知心的親人,有口兒好吃的可不得留著給你嗎?”
馮爺急忙擺手道:“別別,還是給您留著下酒吧。”
“那是幹嗎?爺們兒,誰讓你趕上了呢?跟我,你還客氣嗎?”福大爺開啟那個紙包,用黑了吧唧像炭條似的手,拿起那隻燒雞,撕吧撕吧,就要往馮爺嘴裡塞。
馮爺把他的手給摁住了,他的“陰陽眼”突然冒出了兩道賊光,像老鷹捉小雞似的,伸手抓起了地上的那張紙,那隻小眼射出驚異的光亮。他差點兒沒喊出聲兒來。敢情那張紙是一幅被撕成兩半的山水畫兒。
他把這半張畫兒拿起來,走到燈前看了看,不禁大吃一驚,原來這是張大千的畫兒,可惜已經讓福大爺扯了一半去。
“你看它幹嗎?吃呀。”福大爺被他弄得有點兒莫名其妙。
“福大爺,這紙您是從哪兒找的?”馮爺納著悶兒問。
“嗐,我在造紙廠上班,還愁找不著紙嗎?”
“不不,這可不是一般的紙,這是畫兒呀!”
“畫兒?什麼東西到了我們那兒都會化成紙漿的。你懂什麼呀?造紙得用紙漿知道嗎?這樣的畫兒,那些紅衛兵每天成車成車地往我們那兒拉,有的是。我們兩班倒,打紙漿都忙不過來。”
“真的?”馮爺的心快要從嗓子眼蹦出來。
“那還有假嗎?不信你明兒跟我到我們廠子去看看。來呀,咱倆把這隻燒雞給吃嘍,留著它,明兒可就飛了。”福大爺腦子裡光惦記這隻燒雞了,並沒注意馮爺臉上的表情。
“好,咱們說定了,我明兒跟您一塊到廠子去玩。”
“那敢情好,有你陪著我,我不悶得慌了。”福大爺嫣然一笑,隨手撕下一個雞腿,有滋有味兒地嚼起來。
第二天一大早,馮爺跟著福大爺踩著鐘點去上班。到了造紙廠的製漿車間一看,馮爺簡直暈了。原來當時全北京城紅衛兵破“四舊”抄家抄出來的大量古舊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