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甄別考生的是他那非法國人的一半。
不過他們坐得越來越不安。這個人彈這麼好,幹嗎不去別處高就,而來搶他們一小時六角錢的工錢?
等這個人彈完,我被老闆叫了起來。老闆其實沒什麼不對,他找我這樣的年輕女鋼琴師可以興旺生意,等他發了財,他的孫輩可以做沙遜、嘉道理那樣的大善人。他叫我彈剛才那個琴手彈的匈牙利舞曲,李斯特的。我說我沒有翻譜的呀。老闆叫剛才的琴手別走,坐下來為小姐翻譜。
其他人都請坐吧,老闆打了個手勢,讓五個考生坐在一張桌旁。不久,法式麵包捧來了,黃油和果醬跟著來了。老闆真有做嘉道理的潛質呢。
其中一個五十來歲的瘦子對老師說,起碼應該聽一聽他的彈奏。他五歲就參加過鋼琴比賽,從法學院畢業時,他參加了德雷斯頓交響樂團。他做律師的二十年從來都是交響樂團的候補鋼琴手。對了,也許老闆也需要一位候補琴手?哪個劇團都有A、B角啊……這個小姐看起來纖細脆弱,說不定會頭疼腦熱,總需要個B角吧?
老闆對大家說每個人都可以做B角,只要把姓名、地址留下,一旦需要,就會請他們來,由B角變成A角。
前律師說,到那時他的全家已經餓死了。他衝著我來了,問我是不是缺了彈琴這碗飯就會餓死。
我剛才說過,我心裡特亂。一團大亂。我和我父親一樣,常常會有這種滿心大亂的時刻。這是突發奇想,或者大徹大悟,或者產生什麼大善大惡念頭的時刻。一般在這個時刻我目空一切,周圍發生什麼我都充耳不聞。我在一片混亂的思緒中似乎抓到了什麼,但再一理,發現抓到的已經溜掉。似乎是一個關於責任的追問:誰該對我眼前看到的飢餓的悲哀的面容負責?不該我負責。仔細一想,也不完全該希特勒負責。因為類似的大迫害在幾千年的人類史上早就發生過多次。只是希特勒由於他的心理缺陷人格病灶使這迫害變得如此浩大。
我旁邊的人說話了。他對我說他非常需要這份工作,因為他得掙錢養活一家五口,父母、弟、妹。我仍然在想“負責”的事。你要養活一家五口,就靠一小時六角錢,這該誰負責?早期來上海,更早期到哈爾濱的猶太難民,他們九死一生,迢迢萬里,這些都該誰負責?我祖父登上美國海岸時,消防龍頭把他衝趴下,這可不是我把一個琴凳讓給你能夠解決的。
你看,我就是這麼個人,一邊做手裡的事,一邊做白日夢。我彈琴彈得不好不壞,手指頭靈巧如飛,不過如果你讓我打一份不關我事的公文,它們同樣靈巧如飛。
旁邊這個人說我的小指沒力氣。我說我知道,謝謝。他問我幹嗎不請一個人做教練,訓練小指頭,用不了一年,小指就能給訓練好。我笑了笑。
我可以做你的教練,他說。
我看他一眼。這是個帶些貴氣模樣的人。那雙手細長無節,簡直沒得說。
寄居者 1(6)
年輕的瘦子非常靦腆。如此靦腆,卻找上門要掙我的錢,給我這個毫無指望彈鋼琴獨奏的人訓練小指頭。他可真被逼急了。他的眼睛又黑又大,你肯定沒見過那樣的眼睛,幾乎沒有白眼球。你別忘了,我不是個對外族男子缺見識的女人。我在美國長到十二歲,是讓異族人當異類看待的,但身邊的年輕瘦子不一樣。我說過街上那些背貨箱的難民有一天讓我突然感動不已,讓我發覺了心靈某處秘密存在的一塊傷,那麼,這個猶太青年讓那傷刺痛起來。他想賺我一票、想玩一點兒手腕讓我僱傭他的企圖太可悲了。他還想讓兩步之外的老闆聽到他對我琴技的診斷,這些都讓我心裡發堵。
老闆怎麼會在乎我毛病百出的琴技呢?僱傭難民會成為他慘淡經營的徵兆,客人們會看破它。老闆讓所有考生吃完麵包就回去等候訊息,也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