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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部分

附向他,或者他自己會附向項羽身上。

項王則夜起,飲帳中。有美人名虞,常幸從。駿馬名騅,常騎之。於是項王乃悲歌慷慨,自為詩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數闕,美人和之。項王泣數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

這樣寫也可以嗎?司馬遷暗自疑惑。如此熱切的寫法是否沒有問題?他一直高度警惕著“作”的侵入。自己的工作應該止於“述”之一事。事實上,他的確只是在“述”。但這是怎樣生機煥發的敘述方式!不具備超乎尋常的視覺性想象的人決不可能有這樣的敘述。

有時,他會因過於擔心“作”而重讀寫好的部分,將那些使歷史人物如同現實中的人物一樣呼之欲出的字句刪掉。這樣一來,人物的確停住了熱辣辣的呼吸,應該沒有淪為“作”的擔心了。但是,——司馬遷自問:這樣的項羽還是項羽嗎?項羽也好,秦始皇或楚莊王也好,全成了同樣的人。把不同的人敘述成同一個樣子就是“述”嗎?所謂“述”,難道不是把原本不同的人按照原本不同的樣子來敘述嗎?想到這裡,他只得讓刪掉的詞句重新復活。恢復原來的樣子,重讀一遍,他這才放下心來。不光是他,寫在紙上的那些歷史人物,項羽啦,樊噲啦,范增啦,也這才各得其所,全都放下心來了。

武帝在心情好的時候誠然是英邁闊達、富於理解的文教的保護者。同時太史令這一職務因為需要樸素的特殊技能,也得以免去官場中各種朋黨比周、排擠誣陷所引起的地位(乃至生命)的不穩定。

幾年裡,司馬遷度過了充實幸福的時光。(當時的人所考慮的幸福和現代人在內容上雖然大不相同,但在追求幸福這一點上完全一樣。)在司馬遷身上找不到妥協之處,從頭到腳都充滿陽剛,率性議論、大怒大笑,而尤以將論敵駁得體無完膚最為快事。

這樣過了幾年之後,突然天降此禍。

昏暗的蠶室裡——由於剛受腐刑後不能見風,所以蓋起這種密閉的暗室,室內生火保持一定溫度,令受刑者在這裡待上幾天,休養身體。因為在溫暖昏暗這一點上很象養蠶的房間,所以稱為蠶室。——被極度混亂奪去了所有言語的他茫然靠在牆上。

在感到激憤之前,他甚至先感到了某種驚奇。如果是斬刑或者賜死,他早就有心理準備。他可以想象出被斬首的自己的樣子;在逆武帝之意替李陵辯護時,也想過弄不好有可能會被賜死。然而在這麼多刑罰中,偏偏遭受了這個最醜陋的宮刑!說是迂闊也罷(既然能預見到死刑,當然也應該預見到其他任何刑罰),他雖然想過在自己的命運中,或許潛伏著不測之死,但從來沒想過會突然出現這樣醜惡的東西。

他常常抱有一種確信,那就是每個人身上只會發生和他本人相符的事件。這是在長期接觸史實的過程中自然形成的一種想法。同樣是逆境,慷慨之士承受激烈悲壯的痛苦,軟弱之徒則忍受陰溼醜陋的痛苦。即使一開始看上去不相稱,但是從後來應對命運的方式中,也可以看出該命運與該人是相一致的。司馬遷自信是大丈夫,雖然身為文筆之吏,卻比當今任何一員武將都更是大丈夫。不只他自己這麼想,這一點似乎連再不喜歡他的人都不得不承認。哪怕是因自己的主張被判車裂之刑,他也能想像出自己的樣子。

然而以年近五十之身,遭此奇恥大辱!他似乎覺得自己置身蠶室這一事實是在做夢。真希望是在做夢。然而靠在牆上,睜開緊閉的雙眼,看到一片昏暗中,三四個毫無生氣、似乎魂魄都已出竅的男子如同爛泥一般或躺或坐,想到這也就是自己現在的樣子時,分不清是嗚咽還是怒號的喊聲衝破了他的喉嚨。

痛恨與煩悶交織不斷的幾天裡,有時,作為學者已成為習慣的思索——反省——會湧上心來。在這次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