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聽得杜融斷續著聲音道:“我少小離家至今,一生所為如此,不必再死前剖白了。只此刻有耿直君子相送,這一程必當好走。”言罷喘息良久,閉目淡笑,再不作聲。
這一世,他終不曾做得少時志願裡的當世名將,可卻似也無痛悔懊惱。將離人世,更無不知所歸的恐慌。這一時,他眼前浮現出的盡是綿山連綿的峰巒,那山腳蜿蜒的溪水流淌,溪畔蔥鬱的樹木颯颯,樹下嬉鬧的孩童一路奔回家中,那家宅簷角下是掛念著他的新婦與家家。
逝者百年,這喧嚷人世又能有多少叫後人知曉的英豪?英豪總歸不世出,而人間正道,終是藉由這無數生前身後無名的凡人雙腳踏出,任風雲變幻流轉,他們的肩背方是天下的脊樑。
而今那離家時滿懷白馬輕裘嚮往的少年,歷盡世道滄桑,他的魂魄終究可以了無悵悔的回到魂牽夢縈的故鄉。
李守德回想那一時的場景,心中不由長嘆。口中道:“杜將軍去時安然從容,只如睡去一般。”言罷只覺喉中再發不出聲來。靜默許久,隻眼見趙慎烏黑瞳仁在朝陽微光中越來越為明亮,如含著這風涼清晨裡勁草莖葉上的晶瑩水珠。
人生譬如朝露,逝者當以長歌哭之。
此時,趙慎心中千頭萬緒如拍擊轟鳴的洶湧浪濤,直逼得他胸中氣息翻湧。從軍十年,他從不懼白刃染血,是因他堅信那刀頭終是握在自己的手中。而今日,他隻眼相看的盡是麾下同袍被利刃索命,方知為將者的錐心之痛便是如眼下這般,鈍刀切肉割在心頭。
這樣的自責苦痛,更甚於入敵營被萬箭穿身之烈。然而,這樣的自責苦痛,卻正是他永不能逃避抗拒的命數。曾幾何時,這世上便已無趙慎,有的,只是守衛洛城的將軍。
旭日初昇,那狂亂的心潮終究在沉默矗立的堅實堤岸前無聲退去。然而那寸寸退去的浪濤,卻每一步都如踏在利刃之上,無痕無血,卻步步錐心。
那青年將軍靜默的端然挺立,水霧將他的眼睫微微潤溼,然而那已盈然於眶的悲憤淚水,終究只是含而未落。
東城塋域外,士兵們已往來搬運將屍身葬入墳塋。新翻開的泥土帶著草木根莖氣息,早起的晨露將眾人靴頭袍擺盡皆打溼。周乾牽馬行至趙慎身側輕聲道:“將軍?”
趙慎側頭問:“幾時了?”
周乾道:“就快卯時了,眾人想來都已預備升帳。”
趙慎望向累累新墳,接過青追韁繩點頭道:“是了。”
這圍城困境的陰雲罩頂不散,縱多少難處亦由不得他兀自徘徊感傷。趙慎翻身上馬,輕叱一聲“走!”,便向中軍帳中而去。
夏暑未盡,秋涼已至,正是天高雲淡的時節;空中驟然響起雁群的鳴叫,那長鳴悠長遼遠,猶如古老鄭衛的國風:
日月其除,無憂子心
日月其邁,無老子形
昔子往兮,南山峭峭
山陵蕩蕩,胡不見歸
往兮往兮,匪子倦悔
歸兮歸兮,我心懷傷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
瞻彼日月,踽踽我行
趙慎在馬上倏然回首,只見一隊雁群從頭頂翱翔而過,彷彿列隊前行計程車兵。那一時他不由愣怔,原來他們都不曾離去,他們都化作了這南飛的雁群。
作者有話要說:
燃火的草球參考電影特洛伊裡赫克託耳夜襲的片段
最後這段偽詩經,是照著一戰陣亡將士紀念頌:他們永遠不會變老,當我們活著的人們都已老朽;年華不能使他們厭倦,歲月也不會讓他們愧疚。日出日落,我們緬懷他們直到永久。詩經體模仿的實在不像……放在兩千年前,我也是個文盲OTL
第34章 良無盤石固
那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