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死後,許蓮裡外操勞,可謂玉容慘淡,但她那逼人的美無法遮擋。哀傷不僅沒損傷她的美,反而豐富了它的內容。她坐在街簷下,攬著兩個孩子,頗有興致地聽先東說話,可越聽越不是滋味,想徑自離去,又怕留人話柄,在那裡萬箭穿心似的挨著。她知道在場的所有人,沒一個像她那樣愛何地,同時她也自信地認為,趙氏也好,花氏也好,都不如她愛自己的男人那麼深沉。花氏愛的是自己在禮法之下的名聲,以孱弱的身體來迎合社會強加給她們的道德,反而把自己男人忘得乾乾淨淨了,何曾像她許蓮這樣,靈與肉都毫無保留地獻給了自己所愛的人。她憤恨的是,何地生時,除了幫其娶親,何興孝從沒以一個長輩的身份去關心他,還處處給他夾磨,何地被瘋狗咬,何興孝人云亦云地說是他應該遭的報應,何地死後,何興孝又何曾關心過許蓮?又何曾關心過何大何二?這裡至親的長輩,而今只有何興孝和嚴氏(我的二曾祖父何興品早夭),可他們眼裡根本就沒有何地這個侄兒,更沒有許蓮這個侄兒媳婦,這時候,卻知道來向她宣講節婦的故事了。節與不節,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飢餓百年 十四(2)
我漂亮的奶奶許蓮,那時候就有一個大逆不道的觀點:斷定婦人是否貞節,不能單從身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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飢餓百年 十五
她想進屋,不再聽何先東的聒噪,不再聽何興孝嚴氏一幫人意向明確的感嘆和點評。正在她找不到藉口的時候,何大央求道:“媽,我要睏覺。”許蓮像得到救星,一手摟一個孩子,進屋去了。
許蓮一離開,雖然何先東興致正酣地還在講,聽眾卻寡味了,都在等許蓮再次出來。
過了一袋煙的時候,許蓮還沒出來,嚴氏喊道:“蓮,出來歇涼嘛,一天到晚沒歇過氣,男人也吃不消的,莫說婆娘!”
許蓮那時候已將兩個孩子弄上床,閉門坐在伙房裡,聽了嚴氏的話,冷笑一聲,只是不出。
何興孝便接下何先東的話頭,大聲說:“我聽人說,馬家溝有一個姓姜的女人,十五歲出嫁,十六歲男人死,她熬到三十多歲沒再嫁,族人就議動給她建牌坊。牌坊修起來,只差封頂了,那天,她站在門邊,看見一隻公雞給母雞打蛋,公雞把翅膀扇開,咯咯咯地追母雞,姜氏就打了個抿笑。這一抿笑壞了大事,牌坊轟隆一聲就塌了。可見牌坊真是有靈的,女人慾根不盡,就是享用不了;連看一下公雞追母雞也享用不了,莫說跟男人浪!”
眾人又是一片唏噓。
何興孝的話,根根梢梢扎進正侍弄針線活的許蓮耳朵,她一面聽著,一面流淚。這是她第一次為自己哭。她不過二十歲出頭,就死了男人,還拖著兩個娃娃,這一輩子將如何消受?她無法想象如姜氏那樣,捱到三十多歲,等著別人來給她修牌坊,更無法想象如花氏和花氏的曾孫女那樣,一輩子守著空房。我奶奶許蓮花容月貌,天生是要男人疼的。她知道何興孝讓何先東講那些故事的用意:這何家不是隻有他何興孝一個長輩嗎,何興孝自己的兩個兒子,浪蕩成性,成日裡去集鎮跟紈絝子弟廝混賭錢,贏了就嫖,輸了就偷就搶,遲早是靠不住的,何興孝和嚴氏不過是想留住許蓮為他們送終……許蓮懸懸地想著,針扎破了手指。
她把針線一扔,“撲”地吹滅桐葉燈,躺到床上去了。
哪裡睡得著呢!她思前想後,覺得這日子真是沒有意思,一時間萬念俱灰。兩個孩子,傍壁兒睡在她的身邊,均勻地呼吸著,又勾起她無限傷感。何大自幼跟爹的感情好,爹去後幾天不見回來,他就逼問母親:“爹咋還不回來?”許蓮見兒子醒事早,就流著淚給他說:“你爹有了新家,他的家就在堰塘邊的那撮墳裡。”自那以後,何大就常常邁動著短短的腿,到爹的墳邊獨坐。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