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有詞地說藝術的地位被你捧到了什麼地步藝術這種東西就是對社會毫無作用的玩意你怎麼吹捧也改變不了。在他們眼裡藝術甚至是有罪的——不過是極端個例。他們並不信仰藝術和美,更不知道藝術可以成為參與人類歷史和命運的一類途徑。”
“審美觀也是陳舊的,總有人把克里姆特畫中的情色題材視為淫穢,藝術家裡也有這種遺老在。或將情色變作色情,自以為反叛其實落入低俗。”光頭說,“早先受到蘇式現實主義美學的強烈影響,文藝界對世界封閉導致全面的落後於時代,後來受到洶湧而入的現代藝術衝擊,食古不化,發育畸形。遇上大規模商業化又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幾乎陷入癱瘓。”
年輕人說:“文藝的市場化其實是成功的,但真正的藝術不在市場。藝術不需要人民大眾,在藝術領域裡人民大眾不重要,它是獻給高素養人群的。現有的本國藝術家——包括你和我,還是在前輩大師的陰影下創作,而且收入上掙扎在去肯德基只敢吃瘋狂星期四的邊緣,沒有膽識,也沒有餘力。就算前人的井快枯了,也不敢去挖自己的井。”
“收入是主要問題。靠做藝術養活一個人愈難,產生傑出和偉大的藝術家的可能性愈小。年輕一代裡面,並不缺乏擁有最基本文化素養的人,缺的是擁有較高文化素養的人。消滅寡頭而將寡頭身上的資源分給大眾,這種平均主義思想反而導致素養喪失。”光頭說。“消費主義浪潮下,還沒有什麼沒被商業汙染。大概也沒有什麼人願意去提高藝術素養。不過,假若你告訴他們他們缺乏足夠的素養,他們倒會被激怒呢。”
孩子的哭聲又響了起來,或許是撞到頭了。我嚥下最後一口漢堡,用力撕開番茄醬的小袋,差點濺到衣服上。但是要有希望,要有希望。我想。只要有錢和時間……錢。
“……問題。”年輕人咳了兩聲,說,“不明白美存在於一切事物之中……”
也存在於醜陋與罪行之中。
“……沒人覺得帕赫的《暴行》不美。那畫的是大屠殺。沒人覺得安格爾的《大宮女》不美。那畫的是某些人捂著眼睛卻又想看的女性裸體。有些穆斯林認為藝術,這種創造,是有罪的,因為能創造的只有真主安拉。艾米麗·狄金森說:美——並非造物。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錯了。”
無論我書寫或刻畫怎樣的題材,我都是無罪的。藝術無罪。
我起身就走。
* * *
我腦子裡有種奇怪的想法,藝術是無罪的,蘇樺也是無罪的。紙條:有罪。也許在兇手眼裡,藝術就是罪惡。我想到木乃伊棕,用木乃伊製成的顏料,想到畫布上未乾的血跡,想到俄狄浦斯王殺死父親,迎娶母親。但是德羅林2是無罪的,卡斯蒂利亞3是無罪的,索福克勒斯4是無罪的。無罪!我對自己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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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我本不該回去找主管,如果我不去找他,可能後來什麼都不會發生。不,也許這是痴人說夢,冥冥中我的命運早已註定,要猝不及防踩進陷阱裡去。這是一樁事先張揚的謀殺案。
在肯德基鄰座那通牢騷還在我腦裡盤旋的時候,我決定回去向主管報告:一無所獲。主管叫何斐運,四十出頭,動不動“他媽”滿口。別人都叫他老何,只有我陰陽怪氣地叫他主管,實際上我很喜歡他。他算是我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
我走進他辦公室的時候還揣著那瓶干邑白蘭地,忘了取出來。我把瓶子擱在桌上,玻璃瓶發出“叮”一聲響,主管從電腦前抬起頭來。辦公樓外牆上的爬山虎新近又長了,把主管辦公室的窗戶完全遮住了。“什麼時候請人來把爬山虎剪剪吧,太不成樣子了。”我說,“或者買一套工具,我們自己動手。”
“哨站的假招牌上兩個字掉了一撇,是不是該修一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