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我的命運就是流浪。我父親眼睛紅了,他說:兒,你等於是丟了工作,又丟了老婆。你什麼都沒有了。你要什麼呢?你命苦啊!我說:爹,我命不苦。並不是說流浪就會命苦。因為是我自己選擇的流浪。可能我比你們都過得快樂。你們信不信?
“他們當然不會信。流浪怎麼會快樂呢?只有叫花子才流浪嘛。我沒辦法讓他們信。但我心裡是清楚的。我匆匆收拾了幾件衣物,把它們放到一個旅行包裡。我說我走啦,我去車站啦。我只要看見火車來了就朝上頭跳,不管它是朝南開還是朝北開。我父親說:兒,你這是去哪裡啊?我說我也不曉得。但我會寫信給你,爹。你會曉得你的小四在哪裡。
“就這樣,我在那個夜晚離開了故鄉,也離開了貴州。我一直向北,到了北京。我懷裡揣了我父親和我哥哥姐姐臨時給我湊的八百塊錢。我上路了。流浪的生活開始了。
“我坐在火車上,臉貼著玻璃窗,望著遠處流星一樣劃過的燈光,我心裡頓時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感。我擺脫了,終於擺脫了。我不只是指小朱老師,我指的是我從前整個的不屬於我的生活。”
他停頓下來,喝啤酒,望著我。古怪的微笑倒是消失了。窗玻璃上一些人影和光斑晃動,也不知道是屋內的還是屋外的,產生了一種若即若離的迷幻。
“……我到了北京,想起幾年前我還在上大四的時候來過一次,來開青春詩會。我認識了一大幫寫詩的傢伙。我們去了圓明園,爬了八達嶺。臨別的時候我們在各自的筆記本上留下龍飛鳳舞的豪言壯語。那一次來,我是激情滿懷。現在呢,是孑然一身。我想起你們湖南的大作家沈從文,我看過他的自傳。他第一次到北京,還是個二十歲的後生,我記得他是從前門車站出來,坐在一輛平板車上,平板車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把他拖入了他完全陌生的生活。我於是也跳上了一輛平板車。那個穿著平口布鞋的蹬車的老頭問我,小夥子,你要去哪裡?我說隨便,把我拖到一個有地下室的小旅館就可以了。
“我坐在平板車上,慢慢地經過長安街。我東張西望。我看到那些蹬腳踏車的望不到頭的人流。我看到他們幾乎都是專注地蹬著車,目不暇顧的樣子。他們不曉得有一個人要來到他們的生活中了。他,還有他的詩歌,要和他們的日子攪在一起了。
“我起初沒有去找別的詩友。我真的就是住在一家小招待所的地下室裡。我想,好了,現在我什麼都可以不去想,我可以安心地寫一段時間的詩歌了。地下室裡晚上人很多,都是些來北京旅遊而口袋裡銀子不多的遊客。但白天他們出去玩,就剩下我一個人。我安安靜靜地趴在通鋪上,在一個厚厚的筆記本上寫詩。那種感覺真是好啊老兄。地下室有股潮溼的黴味,頭上吊著一盞二十五瓦的白熾燈。牆上斑斑駁駁的。我啃著老面饅頭,喝著白開水。但我很滿足。比在學校裡當老師滿足,比睡在小朱老師身邊滿足,比當小飯店的老闆滿足。我寫一會兒又睡一會兒。我很快就把一本筆記本寫得滿滿的了。我又上街去買本子。我沿著北京的老胡同走。我聽到磨剪子的人的吆喝,還有柳樹上的蟬叫。一句一句的,像我的詩行一樣在心中飄蕩。我站在老四合院的門口朝裡頭張望。我看到有個老頭蹲在青磚的陰影裡修單車,穿著老式的褡褂,腦袋精光,老花鏡掛在鼻尖尖上。我喜歡這樣的場景。很親切,像看一部黑白的老電影。但是四合院裡面走出一個老大媽來,她朝我打量了一會,問我:幹嗎?找誰?我說不幹嗎,不找誰。她說不幹嗎不找誰那你怎麼還不走?還待在這裡?你是什麼人?你哪兒來的?什麼單位?——看你也不像什麼單位的,你要幹嗎?修單車的老頭也站起來,一手黑糊糊的,說:你不說?不說咱們就上派出所去!了得,在人家院子門口東張西望,還說我不幹嗎,我不找誰!”
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