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從營房南邊寬闊的練兵場走來。暮色蒼茫中,但見這些兵士們幾乎一嶄齊的五尺高身材,簇新的灰色戎裝長短合身,從膝蓋以下一律綁腿,走起路來腳跟十分有勁。除開領隊軍官一二一的口號聲,以及與之相配合的步伐聲外,再無任何喧雜之聲。楊度在伯父軍營中生活了好幾年,每逢初一、十五看到下操回來的綠營兵丁,幾乎個個衣冠不整,神情疲憊,隊伍七零八落,怨聲罵聲粗野的打趣聲嘈嘈雜雜,與眼前的新建陸軍比起來,一在天上,一在地下。“袁慰庭是一個將才!”楊度從心裡發出讚歎。正感慨系之的時候,軍營外的炮臺射出三發號炮,從各個營房的伙房裡走出幾個伙頭軍,兵士們十人一堆席地而坐,就在土坪上吃起晚飯來。
楊度走到一個軍官模樣人的面前,打聽督練處參謀徐菊人先生。那人將楊度帶到一所四面有圍牆的樓房面前,告訴他這就是督練處。門邊的一個衛兵走上前來迎接,得知楊度來自京師,欲會見徐翰林時,便客氣地請他稍候,自己進去稟報。一會,出來一個二十多歲身材挺拔的軍官,將楊度迎進樓房。軍官極有禮貌地告訴楊度:徐翰林陪袁大人去天津謁總督榮祿大人去了,明天下午回來。說完後又安排人招呼楊度喝茶抽菸,吃完飯後又陪著楊度閒聊了一會,然後把楊度領進一個舒適的客房,說:“楊先生今夜就在這裡安歇,隔壁有當差計程車兵,隨叫隨到。”說完告辭,出門時又替楊度把門輕輕地帶上。楊度感到十分滿意,又覺得新奇,他自然而然地又與歸德鎮的綠營比起來。伯父的部屬,除幾個幕僚外,幾乎全不知禮貌為何物,對尋常來訪者,一律待之以冷漠,對京師和省城來巡視的大員則又是一副既畏懼又討好的卑瑣之態。楊度很看不慣。“這裡有一種八旗綠營軍中沒有的風氣!”初次表面接觸,楊度做出了這個判斷。
習慣於晚睡晚起的楊度,直到上午九點多鐘才醒過來。他剛穿好衣服,挪動一下凳子,便有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兵端著洗臉水,輕輕地推門進來。楊度見這個小兵長得可愛,笑著問:“我剛起床,你怎麼就知道了?”
小兵略帶靦腆地回答:“我一直在門外守候著,聽見響聲,知道先生起床了。”
楊度覺得有點過意不去,問:“你們什麼時候起床?”
“夏天秋天五點半,冬天春天六點半。”
“當官的呢?”
“都一樣。”小兵不假思索地回答,“上自袁大人,下至我們這些小勤務兵,一律都是這個時候起床。”
楊度心裡有些慚愧。小兵又送來早點:一碟蔥油餅,一碟白麵饅頭,一大碗豆漿,一小碟醬大頭菜。依次擺好後,小兵說:“先生,徐翰林已來過兩次了,過一會還會來。”
楊度驚問道:“不是說徐翰林今下午才從天津回來嗎?”
“徐翰林和袁大人一道,昨天深夜回來的。”
楊度臉一紅,匆匆吃了早飯。小兵剛收拾好,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已遠遠走了過來。楊度見來人身材高挑,風度儒雅,知道一定是來過兩次的徐世昌了。楊度也沒有見過徐世昌,只聽得徐致靖說他這幾年在翰苑並不得意,既未點過鄉試考官,又未放過學臺,是個不走運的黑翰林,他在小站是兼差,為袁世凱辦事,袁給他支一份薪水,一來借用他的才幹,二來也賙濟他的清貧。
“晳子先生,讓你久等了。”徐世昌快步走上前來,伸出雙手,欲行西方式的握手禮。楊度對這種禮節還不太習慣,見主人已伸出手了,也只得把手伸出去。
“菊人先生,聽說你今早已來過兩次了,真對不起!”
“沒有什麼,我一向好睡懶覺,只是來到軍營,才不得不入鄉隨俗,至今仍不習慣,一天到晚總想打瞌睡。”徐世昌爽快地笑著,有意沖淡客人的窘態,說話之間,二人走進了會客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