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最後一個週一,第十七個四十度的天,南三環的路快被曬化了。
涼水河波瀾不驚,兩岸的柳,曬得頹敗,臊眉耷眼地垂著,葉子自動捲成哨子狀。火紅的日頭,掛在碧藍的空中,像枚紅色的圓紐扣;白雲如棉花,連成一長片,更遠的天邊,它們又如蘸了白油漆的粉刷筆,到處寫著一,潑潑灑灑全是點;陽光破雲而出,無遮無掩,如上帝的目光,嚴厲審視,不,灑向人間。
下午兩點,洋橋附近的主幹道仍堵成狗,從縱橫交錯的立交橋上往下看,大大小小的汽車如身量不一的甲殼蟲分數列歪歪扭扭地排著隊。甲殼蟲與甲殼蟲之間,似疙瘩擰著疙瘩,甲殼蟲內,反反覆覆看著手機的司機,反反覆覆地按著喇叭。過往的行人,被驕陽烤著,被喇叭轟鳴著,一顆顆滾燙的心吆,在甲殼蟲內外陌生卻緊密呼應。
腳踏車道則鬆緩得多,除了穿印著品牌名的t恤、戴頭盔的外賣騎手,大多是三三兩兩騎小黃、小藍共享單車的年輕人。姑娘、小夥們防曬霜擦得密不透風,防曬裝裝備整齊,帽子、口罩、冰袖、墨鏡一樣不落,他們的目的地大多是離得最近的地鐵口。
“這慢慢挪到什麼時候,才到地兒呀!”一隻甲殼蟲開了窗,有人拍著方向盤,探頭喊。
“回個家,我容易嗎?”另一隻甲殼蟲內,有人對著空氣嚷嚷。
“邪門了,姑娘,你抓緊改簽吧!”明顯是專車甲殼蟲,師傅啟發趕火車的乘客進行下一步動作。
“怪不怪,駕車沒有人行快!”在馬路邊停了半小時的白色甲殼蟲內,有人在發朋友圈,發完覺得力度不夠,又刪除,再編輯。他長按攝像按鈕,拍攝三十秒短影片,原朋友圈文案,變成他的臺詞,他一邊唸叨,一邊將前方的車、左右的行人、腳踏車道上奮力向前的小黃、小藍們盡收螢幕內。
咦,小黃、小藍間夾雜著輛小紅。24、女式,無橫槓,鋁合金車乾擦得鋥亮。黑色車筐中放著只斜背的挎包,挎包上大牌logo的字母磨禿了,卻也說明絕對保真。
小紅的車把被女主人的兩隻手緊緊握著,女主人六十歲左右,眉頭緊蹙,頭髮花白,背佝僂著。她上身穿一件紅色格子襯衫,和腳踏車的顏色融為一體,下身著一條寬鬆牛仔褲,腳蹬一雙平底老人鞋。平均踩三下車輪,她就重重噴出一口氣。她的身體像只努力奮起的蝦米,吃力地弓著,她臉色蠟黃,表情嚴肅,眼睛快要瞪出眼眶了。她和烈日間沒有任何遮擋物;風火輪般前進的男男女女中,她的速度幾乎是龜行。
陸援朝不知道她被路邊的司機攝入短影片中,此刻,周圍的一切聲音都是恍惚的,一切事物都是模糊的。
陸援朝今年六十二,老家在潞城,是一個說不清南北,南方人眼裡是北方,北方人眼裡是南方的中等、中部城市。在北京,像陸援朝這樣的老漂人群具有相當規模的數字。
做道不太規範的計算題吧,假設北京每年有一百萬外來人口,他們中有一半人結婚,結成二十五萬對夫妻,再有一半人按正常人生軌道及程式生子,十二萬個祖籍外地的新生兒出生,他們的護理、養育,由誰來做?
一年又一年,一批又一批。不排除精力旺盛的雙職工家庭,靠自己把孩子帶大;也不排除,偉大的全職爸爸或全職媽媽隨孩子的出生而誕生;更不排除其他種種隨機發生的狀況,比如,把孩子送回老家、請個住家阿姨、提前再提前上個早託班……總之,大多數人會選擇讓姥姥姥爺、爺爺奶奶,呈外來進京就業人口的n倍數出現在一個個小家庭裡。這些老人或老來移居,或輪流換班,承擔著幫下一代帶下下一代的任務。
陸援朝執行該任務,已經六年,她在北京斷斷續續呆了六年。她的外孫女甜甜,從出生那一刻起,便沒和她分開過。
退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