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可我只能說小夭是我唯一的親人。爸總是念叨他的苦情,我不是不承認,但有誰記得我的功勞?媽在世的時候,爸除了幹活,百事不管,裡裡外外,一應籌劃,都是媽包辦了。爸以為一刻不停地下苦力,就是對家庭最大的貢獻,就有理由對所有人黑臉!
再說得明白些,春水上來,打老荒的時節,牛比人辛苦,人可以換,牛卻只有那麼幾條,它們必須從早幹到晚,累得口吐白沫,汗水把牛皮都泡腫了,可最終還是人指揮牛!因為人不僅用力,還要用腦。張大娘有五個兒子,大挺挺的,個個碌碡一般強壯,加上兩個身體還健旺著的大人,共有七個滿勞力,可沒哪一年的糧食能接到春上,就是因為沒有籌劃,只懂得餓了就吃,吃了就幹,結果,把日子糟蹋得米不是米,糠不是糠。這簡單的道理,爸理解不過來,媽在世的時候,他總是打她,他把媽打得趴在地上爬不起來,還對外人說,他是不想五妹那麼辛苦,讓她躺在床上好好休息幾天。媽去世後,他才知道獨立撐持家務,到底與他當年給別人打長工不同,更與媽在世的時候不同。當白天接著黑夜不停歇地撲向他時,他根本不知道拽住哪一隻角,才能把日子提起來。如果沒有我,這個家能走到今天嗎?
我九歲開始犁田,十歲開始主外。當時,我跟爸商量,我和他,一人主內,一人主外,我讓爸挑選,爸說他主內。這算他有自知之明。媽死不到兩年,五丈就帶著一大家人來拆我們的房,說這屋基是他們老祖宗留下來的。爸舉著鋼釺,要去拼命。人家是好幾弟兄,五丈是木匠,他二弟是彈花匠,三弟是篾匠,四弟是鐵匠,五弟是石匠,都是使慣了錘子斧頭刀把子的,加上他們的女人和長大成人的兒女,共有二三十口,團團將你圍住,拼得過嗎?拼不過的。可爸偏要去拼。我和成米死死地拖住他的腿,才沒讓他白白捱打。當房子拆得四壁敞亮的時候,爸就撲在從屋脊上落下的黑灰裡痛哭。不到兩歲的成豆,也趴在他的身邊,咧開嘴,哇哇哇叫。他是吃了不下二十個女人的奶才活下來的,瘦得可怕,當他凝然不動的時候,跟一具骷髏沒什麼兩樣。那場景誰見了也會傷心。可我沒傷心,我悄悄地找政府去了。那時候天色已晚,嶙峋的黑暗,已經蠻橫地臥在山徑上。我有些害怕,想叫成米同去,可是成米已經在跟幾個髒不拉嘰的小傢伙捉迷藏了。
我是走到淚潮灣才哭起來的,也不是因為惡人拆了我們的房,而是被黑暗嚇住了。七八十年前,淚潮灣打過仗,殺過人,黑血沃了土地,使這裡的馬桑樹也像松柏一般粗壯,就像吃了激素的怪胎,就是白天,淚潮灣也陰森森地透出鬼氣。淚潮灣原叫馬桑灣,戰後兩年,女人來找男人,見男人都死了,只剩下白得讓人酸牙的骨頭,就不分敵我,隨便抱住一具骷骨痛哭,淚流成河,故而改名。何況現在天已黑透,看不見的星月,吝嗇地灑下幾滴光粉,蝌蚪似的在空氣中游動。它把我的視線逼得很近,又帶得很遠,縮得很小,又擴得很大,每一次閃爍,都勾勒出一幅兇相。我彷彿看見了暴凸的眼珠,流膿的鼻孔,咕嚕咕嚕冒血泡子的頸項。我才十歲呢,我不能不害怕,我嚇得哭,這沒有什麼值得羞愧的。
那時候,我就恨成米。他只比我小兩歲,他應該跟我同去,可他在跟小傢伙們捉迷藏!爸懷疑我是他的親骨血,這一點我知道,自我上了十歲,我就知道了,可是爸沒有理由,依我看,成米才不像他的親骨血呢。爸儘管無能,但他的心腸不壞,這一點,我和成豆都繼承了,成米卻一點也沒繼承,不要說與整個家庭榮辱與共,就是基本的同情心也沒有,他是一個自私透頂的傢伙,他才不像爸的骨血!
那天晚上我來回走了三十里黑地,找了政府裡的人。政府裡的人第二天上午來到村裡,在一孔破窯上開了會,五丈幾兄弟就乖乖地把房子給我們修好了,破損了的椽子,換成了新木,破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