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並不以為忤,他以為這些狂言原出自家書,不足為外人道,但既然已公開發表了,亦不須再門必,只要讀者不必介意,就好了。
大凡自命不凡的人內心都有點狂,但在中國這個以謙虛為美德的國度裡,狂在表面的畢竟不多,且也多為俗世所不容。實際上,在儒家老祖宗那裡,狂並非是大逆不道之事,相反倒還是一種甚為可貴的美德。孔子有言:“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按照孔老夫子的意思,如果能兼有狂者和狷者的長處,取中行之道,自然最好;若不可得,退而求次,或狂或狷,亦不失為聖人。
的確,狂未嘗不是儒家文化的精神遺產。如果說孔老夫子的中行之道修煉得十分到家的話,那麼到孟夫子那裡,狂與狷就大大失衡,狂放之氣溢於言表。翻開《孟子》,觸目皆是“萬物皆備於我”、“天將降大任與斯人也”、“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捨我其誰也”一類嘐嘐之言。
孟子的這種狂氣到明代王學發展到了極致。王陽明說:“我在南都之前,尚有些子鄉愿的意思。我今信得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著些覆藏。我今才做得個狂者的胸次,使天下之人都說我行不掩言也。”有人說王學的精神就在於一個狂字,此言可謂不虛。以後的王門弟子,出來之後一個比一個狂放,成為晚明一大景觀。
梁漱溟的人格和學脈都來自王學,自然也繼承了從孟夫子到王陽明的這路狂氣。1924年,泰戈爾來華,梁漱溟向他介紹儒學之ABC,對狂狷之氣大加發揮,重點推崇。他告訴泰氏:“狂者志氣很大,很豪放,不顧外面;狷者狷介,有所不為,對裡面很認真;好像各趨一偏,一個左傾,一個右傾,兩者相反,都不妥當。然而孔子卻認為可以要得,因為中庸可能,則還是這個好。其所以可取處,即在各自其生命真處發出來,沒有什麼敷衍遷就。……狂狷雖偏,偏雖不好,然而真的就好。——這是孔孟學派的真精神真態度。”
梁漱溟:狂出真性情大時代中的知識人以梁漱溟的真性情,要他像孔老夫子那樣得“中行之道”,顯然是有點勉為其難,所以他寧願取狂放的偏路。好在狂也是“中行”的題中之義,不失為儒家精神之一種。
不過,從孟子、王陽明一直到梁漱溟,他們狂的哲理依據和心理資源究竟是什麼呢?余英時先生在《錢穆與新儒家》一文中有句斷語,叫做“良知的傲慢”。話雖苛刻了點,但確是這麼個意思。且以梁漱溟為例。梁像孟子、王陽明一樣,將人心與天地萬物視為一體,他說:“吾人生命原自與天地萬物一體而無隔,顧人不自覺,卻墮於形氣之中,分別物我而小之耳。”梁相信宇宙與“我”本是“通而為一”的,只有我們精神墮落時,宇宙才與“我”分開。一個天資卓越出群的人乃不為塵世所蔽,能夠以個人的道德修煉和內在的精神超越透過不斷的反求諸己“致良知”,與天地宇宙合二為一,世界本我,我本世界。肉體降臨現世,是為奉天的意志,拯救眾生,這就是儒家文化裡面的“承天命”。個人的良知既與天地結通,又有天命在身,自然超凡脫俗,有了狂的資本和資格。
梁漱溟:狂出真性情(2)
梁漱溟對自己“承天命”是深信不疑的。還是在那封給兒子的信中,他躊躇滿志地寫道:孔孟之學,現在晦塞不明,沒有人能夠深窺其學說之真諦,此事除我之外,當世無人能作。古人云:“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此是我一生的使命。要等到《人心與人生》等三本書寫成,我才可以死;而今後中國的大局以至建國工作也正需要我,我更死不得。這一自信,完全為確見我所負使命重大而來。
使命感,這是儒家精英主義的根本所繫,對於一個確信自己承受了天命的狂者來說,因此而無限放大自我,將一己之自然生命與整個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