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上“眉開眼笑”一詞的旁邊,並排放一張餘老頭此刻的笑臉,編詞典的人實在可以不必廢話了。
好了,餘老頭現在在女叫花對面站著,中間隔一些梨花和剛曬出來的被單、衣褲、尿布。梨花街上的被單和尿布差別不大。萍子的頭一次登場很佔梨花的便宜,顯得美麗、合時節
。餘老頭雖然是個老粗,但碰巧知道“山鬼”,餘老頭眼前的萍子一下子昇華了。餘老頭於是變得柔腸寸斷,風流多情。
萍子是揹著她半歲的兒子從梨花街走來的。背孩子的紅布帶子在她黑色夾襖上打個交叉,你可以想像這一面酥胸在餘老頭半酒半詩的眼裡會怎樣。餘老頭的眼睛就成了兩隻手。萍子在馬路那邊,感覺餘老頭目光中的手弄得她癢癢的。她給了他一個白眼。萍子毛茸茸的眼睛這下徹底暴露了她的姿色。
餘老頭沒有老婆,他在膠東打游擊時,最中意的一位相好讓日本人殺了。那時候餘老頭腰間挎著駁殼槍,槍柄上紅綢巾起舞,騎一匹大馬,在每個村子裡都發展根據地、黨組織、兒童團、婦救會和相好。相好們都叫餘老頭“餘司令”,那些年司令特別多。餘司令不願傷相好們的心,絕不娶她們中的任何一個。仗打勝了,餘老頭就讓相好們伺候著喝點土酒,寫一些山東快書。最終是山東快書消滅了所向無敵的餘司令,而不是日軍或國軍的子彈。因為餘老頭給提拔成了詩人,槍也因此給繳了。餘老頭天生有種敢死隊氣質,打起仗來異常驍勇,但一沒仗打,他天不怕地不怕的天性就成了土匪氣。所以進城後的餘老頭就像一個漏網土匪,上菜場突然看見有賣他久違的山東大蔥,上去拎一捆就走。售貨員說:“唉唉唉!”餘老頭便回答她:“老子腦瓜掖褲腰裡給你打天下,吃你捆大蔥咋著?”穗子印象裡,父親一聽見餘老頭乍乍呼呼從走廊上走來,馬上使眼色要母親關門、上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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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萍子跟餘老頭就隔著一條馬路。穗子不知為什麼對此刻的餘老頭那樣關注。她加入了四五個女孩的遊戲: 從大門臺階的腳踏車道上往下滑。腳踏車道因為天長日久做孩子們的滑梯,變得大理石一樣細膩光亮,滑起來比真正的滑梯更具有衝刺感。但穗子始終盯緊餘老頭。餘老頭打過穗子父親一次,把父親胳膊反擰,擰得很高,使父親稍一斜眼就能自己給自己看手相。餘老頭認為他寫不出東西、找不著文人感覺都是給穗子爸這類人害的。包括他墮落成一個酒徒、絕戶,永遠失去了“餘司令”的雄威,也都是穗子爸等人的合謀所為。穗子在迅速下滑時看見女叫花接過了餘老頭遞給她的一個烤山芋。萍子不白他眼了。
萍子是否真好看,在穗子以後的記憶中一直有矛盾。這樣骯髒一個女人,能好看到哪裡去呢。還有那一頭看上去就生滿蝨子的頭髮,那身不必去聞就知道氣味很糟的黑襖黑褲。她掰開烤山芋,往滾燙的金黃瓤子上使勁吹一口氣,同時啃了一大口。被燙傷的嘴大幅度動起來,動成了一個接一個的鬼臉。她跟餘老頭笑一下。她的意思是,我沒錢,不過我可以付給你一個笑。
餘老頭問萍子的家鄉在哪裡,孩子多大了,等等。萍子覺得他口氣像一位首長。其實餘老頭此刻就是一位首長,八面威風的餘司令在萍子眼前還原了。萍子說自己來自壽縣,餘老頭一聽,說:“難怪呀,是老區的鄉親。”
不知是不是因為穗子,女孩們此刻都盯起餘老頭來。餘老頭把女叫花攙過了馬路,兩眼由於長年酗酒而淚汪汪的。而此刻一雙淚光迷濛的眼睛長在餘老頭臉上,非常相宜。餘老頭身上有十來處槍傷在此刻全面復發,疼痛出現在他的嘴角和眉梢,使他的滿臉皺紋更亂了。
萍子給安置在那座廢棄的警察崗亭裡。崗亭只有東、南、西三面牆。沒有北牆。北牆被整個地拆下來,做了鋪板,給一個看守大字報的人墊著睡覺了。總有一批人貼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