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隻手在緊緊抓著他,那是老婆的手,在高處,在光亮刺眼的高處。
他像一個風箏,一個朝下飛的風箏,在半空中不知所措地飛舞著,就是掙不脫那根細細的線……
老婆一邊號啕大哭一邊對其他人叫喊著什麼。
大姐夫跑出去了。
厲雲還在定定地看著屋頂。
接著,醫生跑進來了,護士也跑進來了。他們搬來了氧氣瓶。
厲雲的鼻子裡插上了氧氣管,他又飄飄忽忽地回到了光亮刺眼的高空。
他艱難地轉了一下眼珠,看見那張古銅色的臉還貼在房門的玻璃上,直愣愣地看著自己,他後面一片黑暗。
他一次次從明亮的高空向黑暗的深淵墜落,又一次次從黑暗的深淵升嚮明亮的高空……
凌晨三四點鐘的時候,終於,他掙脫了那根緊繃繃的線,落下去,落下去。他不知道一直朝下墜落的是他的身體還是他的意識。
女人的哭聲像潮水一樣湧上來。到處都是跑動聲。
厲雲想告訴他的親人:我還沒有死!
可是,他已經不會再說話了。
在大家的眼裡,他已經死了,他的心臟不跳了,他的呼吸停止了,他的脈搏沒有了,他的眼睛張著一條細細的縫,瞳孔已經漸漸放大了……
這時候,厲雲才知道,人的心跳停止,呼吸停止,脈搏停止,其實大腦還有意識。他無法告訴大家這個秘密。
他隱隱約約感覺到大家在號哭,他隱隱約約感覺到大家在跑動。
他知道,接著,那個焚屍人就要來了。
他無法改變這一切。
他現在已經成了一具屍體,誰都不知道他的大腦還在緩緩地運轉。
果然,一輛滑輪床推過來,兩個院工把他抬了上去,用白布把他的臉蒙上了。
厲雲呆滯地想,他就要被交給老卞頭了。
哭得死去活來的老婆好像死死抓著滑輪床不放手。
最終那個滑輪床還是被推走了,順著漆黑的走廊,一直推出住院部,朝住院部後面的停屍房走去。
黎明前這個時辰,很黑,很冷。
從住院部到停屍房中間是一條水泥甬道,兩邊草很高,在風中抖動著。
老婆在病房裡號啕,姐姐和妹妹都在病房裡號啕。
現在,厲雲真正感到了離開親人的孤獨。
是的,親人不可能再跟他走了,前面就是停屍房了。
兒子此時躺在家裡,還在發高燒,也許他正在糊糊塗塗地做夢,夢見爸爸被兩個穿藍大褂的人綁走了,他一邊追趕一邊哭,可是,怎麼都追不上,爸爸無望地回頭看了看他,終於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他哭醒了,睜眼一看,家裡空蕩蕩的,只有他一個人,他心裡立即生出了和厲雲此時一樣的孤獨感……
厲雲被推進了停屍房。
那兩個院工把燈開啟,把厲雲停靠在一個位置上,然後就急匆匆地離開了。
他們關門時,把燈關了。
停屍房裡像冰窖一樣寒冷。
厲雲不知道這裡面總共停著幾具屍體,他心中生出了無邊無際的恐懼。他躺在停屍房裡!
他也不知道,這一縷意識還能在他的大腦中存留多久。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盼望過快點失去知覺。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血在一點點凝固,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一點點僵硬。
那一縷意識在這具已經死亡的身體裡上下游移,竄動,就是不肯消失……
天一點點亮了,厲雲能感覺到那光亮,因為他臉上的蒙屍布白晃晃的。
“哐當”一聲,停屍房的門被開啟了,有人走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