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到江邊上來看晚景了。
現在他好象是一個隔世的旅人,周圍儘管有那麼多在春天傍晚來江邊遊覽的年輕人,可是他們大多都不認識自己。巴金那白白的頭髮和憂鬱尚存的面容,讓所有從他身邊走過的男男女女,無法把這位背部稍稍有點微駝的老人,與曾經在中國文壇紅極一時的大作家巴金連繫在一起。四十歲以上的中年人也不認識他了,他們雖然早在年輕的時候就受過巴金《家》、《春》、《秋》和《霧》《雨》、《電》等作品的影響,然而巴金歷來是一位不想拋頭露面的作家。即便那些在“文革”前夕看過由巴金小說《團圓》改編的電影《英雄兒女》的人們,也不會想到此時在江邊那黑壓壓遊人中間悄悄走來的老人,就是那部風靡一時電影的原著者!
巴金確也有點蒼老了。
不過,他的心情卻比兩年前好得多。他不再終日陷入一個人憂鬱與反思的幽居環境,呆望著寫字檯前那鑲嵌在像框裡的蕭珊遺照出神。巴金開始一步步走出那籠罩在自己頭上快十年的愁雲慘霧。在過去的十年中,巴金好象做了一場可怕的噩夢,他幾乎忘記了自己曾經是以筆耕為生存工具的作家。這十幾年,凡是大陸上公開的出版物中,幾乎都是清一色的社論和八股文,除八個樣板戲和鳳毛麟角般的幾本書之外,誰也見不到任何有思想性和藝術性的文學作品了。巴金的心情之所以變得好起來,不僅僅是因為他的工作漸漸有了一點變化,離開奉賢幹校那乾打壘宿舍以後,回到上海也見不到那鋪天蓋地而來的可怕大字報了。疾風暴雨似的政治運動終於走向了它的終點,繼之而來的是一個讓巴金聞之驚喜的訊息:江青和當年在上海打擊他的王洪文、張春橋、姚文元四人,在北京中南海一夜之間成了甕中之鱉!
巴金在聽到這一喜訊的時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當時他正在出版社裡參加每週一次的政治學習,在走廊裡恰好遇上一位從前作協的黨員領導。那人悄悄在巴金耳邊說了一句話:“江青被華國鋒給抓起來了!”當時,巴金嚇了一跳,在十多年中他對那個叫江青的女人儘管恨得要命,但他無法把一言九鼎的她與剛剛聽到的傳聞聯絡在一起。巴金心裡將信將疑,想轉回去再向那位領導打聽一下詳情,卻發現那人帶著滿臉的喜悅走遠了。多年在行動上受限制的巴金,見狀也就只好作罷。因為他知道在這人多眼雜的環境裡,自己是不該打聽這異常敏感訊息的。
巴金又回到樓上會議室。他仍然坐在原座沉默著,心中的驚喜不能表露在臉上,這是巴金在1966年以後養成的習慣。坐在那裡他一言不發,自他到奉賢幹校以後,每當參加這類以讀報為主的會議時,巴金就始終以沉默相對。有時別人在那裡口若懸河地發表宏論,巴金就一人坐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裡。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現在巴金再也無法控制內心的激動和興奮了。他知道那位作協領導決不會無緣無故對他吹那樣的風兒,可是,江青真會遭到逮捕嗎?這會不會又是毫無根據的小道訊息?他知道自“文革”以來,這類來自民間的訊息是時常有的。特別是北京發生天安門悼念周總理的學生運動以後,民間咒罵江青和張春橋等人的政治傳聞如終沒有絕跡。這次難道是真有其事?如果再發生1971年秋天那讓人振奮的大事,該有多好呢?!
這一年巴金已經72歲了。儘管得來的喜訊稍晚一點,可是,巴金心裡仍然很高興。現在他的處境畢竟比蕭珊活著的時候好多了。那年秋天,巴金還沒有寫作的自由,可他就在英國式的小樓裡,利用了半年的時間,一個人用鋼筆悄悄把他從前翻譯的《處女地》又抄了一遍。巴金這樣做的目的,是希望自己的手不會因為多年不握筆而不會寫字。巴金已經看到了一點淡淡的曙光,他知道有一天定會允許他重新殺上文壇的。這樣,他後來才決定翻譯那部早在三十年代就曾譯過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