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鋪後那間小屋裡,睡得像死人一般。
四
就在他們醉倒的那家小酒鋪後面,有一條短巷,又短又窄又臭又髒,一到了夏天,濟南全城的蒼蠅和蚊子好像都集中到這裡來。
除了蒼蠅和蚊子之外,還有一些人也會集中到這裡來。
一些在別人眼裡看起來和蒼蠅蚊子差不多的人。
短街兩旁幾十間破木屋內,十二個時辰不停的供應城裡最廉價的酒和女人,一到了晚上,空氣裡就充滿了各種臭氣和嘈雜的聲音。
可是在這一天的晚上,這條街上最陰暗的一個角落裡,最破舊的一棟木屋中,傳出來的卻是一陣陣古老而蒼涼的三絃聲。
一聽到這種樂聲,街上的每個人都知道“大阿姐”的那個古怪的老客人又來了。
大阿姐原來的名字叫“雲雀”,不但有云雀般的嬌小美麗,還有云雀般甜美的歌聲。
只不過那已是三十年前的往事了。
三十年無情的歲月消磨,已經使這位昔年傾城的絕色變成了一個可憐的女人。
她臉上的皺紋越多,來找她的客人就越少,近年來除了這個古怪的小老頭外,她已經沒有別的客人。
但是她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所以只有像一棵枯萎了的殘菊般留在這條街上最陰暗的角落裡,等著在寒風中凋落。
她還能活下去,也許因為她還有這麼樣一個忠心的顧客。
一個愛彈三絃的老人。
沒有人知道他的身份,也沒有人去問,大家都在背地叫他做“大阿姐的小老頭”。
這個小老頭正在彈三絃,蒼涼古老的絃聲,配合著大阿姐低啞的悲歌。
陰暗破舊的屋子裡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哀愁,無可奈何的哀愁,卻又帶著種說不出的寧靜。
因為他們的年華都已老去,美人已遲暮,英雄已白頭,生命中所有的歡樂榮耀刺激,都已經跟他們全無關係。
他們再也用不著為了這種事去跟別人爭鬥。
老人在燈下悠悠的彈著三絃,聽著她在旁低低的伴著悲歌,長夜漫漫,距離天亮的時候還早,他那張已被多年痛苦經驗刻畫出無數辛酸痕跡的臉上,忽然露出種孩子們甜睡在母親懷裡的表情。
只有在這裡,他才會有這種心情。
只有在這裡,他才能得到真正的休息。
因為這裡沒有人認得他,沒有人知道他就是昔年名震天下的“四大旗門”中的“花旗”田詠花。
別人雖然不知道,田雞仔總知道。
老人忽然放下三絃,嘆了口氣:“我就知道這個小討厭遲早總會找到這裡來。”
“這個小討厭是誰?”大阿姐問。
“除了我的寶貝兒子還有誰?”
大阿姐笑了,在陰暗的燈光下,她的笑容依稀彷彿還帶著幾分昔日的風姿。
她又問田老爺子:“你怎麼知道大少爺已經來了?”
“我不知道誰知道?”老爺子傲然說,“這世界上還有我老人家不知道的事?”
“有的。”田雞仔在門外應聲道,“我敢打賭,一定有的。”
他笑嘻嘻地說:“我敢打賭你老人家一定不知道我還帶了些什麼人來。”
“你帶來些什麼人?”
“一個活人,五個死人。”田雞仔說:“活人是來看你的,死人卻要請老爺子出來看看他們了。”
五
這棟破舊的木屋後有道高牆,高牆後就是城裡有名的凶宅。
經常鬧鬼的凶宅。
凶宅的後園裡荒草悽悽,苔蘚滿徑,五口棺材已經搬到後園中的一個八角亭裡,兩盞油紙燈在風中搖曳,遠遠看過去就像是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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