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咯咯的笑聲,是阿五頭!他心裡認定就是阿五頭,雖然他的聲音在這空曠的樓道里,變得一點不像了。他追上一層,那腳步又上了一層,他就再追一層,一邊興奮地喊著:你往哪裡逃!他聽見自己的聲音也變得不像了,好像是另一個人的聲音。他直追上四樓,樓梯到此為止,可是阿五頭不見了,腳步聲也消失了。他疑惑地左右望望,走廊兩邊的教室都鎖著門,沒有人,悄無聲息。門上方的玻璃窗上,透出一塊一塊模糊的光線,有一些灰塵在光裡打著旋。
他順了走廊走去,從門上方的玻璃窗望進去,看阿五頭有沒有躲在裡面。他從來沒有上這層樓來過,從玻璃窗裡看進去,裡面早已不是教室的樣子。課桌椅都堆著,直堆到天花板下。還有的房間,則是空的,什麼也沒有。他想,阿五頭躲到哪裡去了呢?這時候,他來到了走廊盡頭的房間前邊,他看見這一間教室的地板上,鋪著床單,就像他們下鄉勞動時的宿舍,各種顏色花樣的床單一條一條地挨著,鋪了有半間房間。靠牆的一頭都放著被子,也是各種顏色花樣的。有幾個女生在屋裡,手裡託著飯盒,在吃飯。他這才想起,這就是學校裡開辦的學習班,她們在吃晚飯。教工食堂下午很早就開飯了,好讓食堂的阿姨五點鐘準時下班回家。那幾個女生有的站著,有的坐在房間另一半的一排課桌前,有一個已經吃好了,正竭起腳扯鐵絲上掛著的毛巾擦嘴。七○屆的拉三是坐在地鋪的一頭,她的側面正對著他。她屈起腿,膝蓋併攏著,勺子在鋁製的飯盒裡舀著,一勺一勺送進嘴裡,她也吃完了,正喝水。她的席地而坐的姿勢,將身體形成幾個曲度,某些部位特別地突出了。她的形態,以及房間裡的情景,帶有著一股逼人的私密的氣息,他從這氣息裡,感受到受虐的蝟褻的性質,他忽然感到極其的嫌惡。這時候,阿五頭出現了,在他肩膀上重重地一拍。這是所有這種年紀的男女孩子,惡作劇的一貫程式,儘管由於無數次的重複而變成單調,卻依然能夠激起強烈的效果。但是這一次,他本能地唬了一跳以後,並沒有表現出特別的震驚,使得阿五頭也有些呆。兩人沒再說什麼,一起轉身走出走廊,下了樓。
很多很多年以後,他已經和妹頭離婚,有一次,他和朋友約定,在一家老酒店的咖啡室見面。這家老酒店就在和淮海路相交的茂名路上,而此時他也離開了淮海路多年。老酒店是舊時代裡滬上一家著名公寓,雖然經過幾代改建,客房已標準化,但餐廳,酒吧,咖啡室,等等設施,依然透露出舊時的家居的痕跡,有著隱秘的私人氣氛。他正和朋友聊天,看見鄰桌來了一批客人,顯然是海外與滬上的親屬關係,有老有少,親近又生分的一夥,其中就有七○屆的拉三。她一點都沒有改變,以至他一眼便認出了她。她甚至還變得小了一些,而不是更加的成熟。她依然穿著玫瑰色調的衣服,由於是留著中長髮,束起在腦後,所以看起來連發型似乎都還是原來的。她看上去是個時髦的小女人,一點不是他印象中的年長的大女生。他想那時候,他把她看得多麼大啊,大到了嫌惡的程度。真的,那一個時期裡,他憎惡大女生,大女生散發著一種受虐待的,猥褻的氣息。而妹頭,妹頭卻是他的小朋友。這城市裡,小學生稱自己的同學或者夥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