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的動作彷彿逃命。
六月份的南方炙熱一片,什麼東西都腐爛得極快。回靳陽的路上,軍隊最艱鉅的任務就是要準備數不清的冰塊,好保證皇后的遺體能毫無損壞地運回國都。為了這個,各個驛站如臨大敵,隨時準備半路送冰,不知累死了多少匹馬。
底下的臣子都看出皇帝不正常,一邊在心裡感嘆民間傳的果然不錯,賀蘭皇后就是燕國派來迷惑陛下的妖孽,一邊還得小心措辭、察言觀色,防備陛下做出什麼過激的事情來。
大家就這麼忐忑不安地回了靳陽,然後開始緊鑼密鼓地籌備下葬事宜。
皇后大殮當天,皇帝趕走了所有宮人,與她單獨在靈堂內待了很久。她已經被放到了靈柩中,儀容都修飾好了,也換上了乾淨素潔的衣服,看起來和活著時沒什麼兩樣。他只有最開始看了她兩眼,然後便在一旁的蒲團上坐下,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酒。
冰過的美酒涼得徹骨,灌到他的胃裡卻讓他沒多大的感覺。或許是因為身子早已涼透了,所以也無所謂更冷。
他看著手中的杯子,通透的白玉杯、外面纏著一條蟠龍,做工十分精緻,聽說還是晉朝傳下來的古物。如果商霖還在的話,一定又會拿著這個杯子大呼小叫了吧。
如果商霖還在的話……
手指一鬆,玉杯落到地上摔了個粉碎。他捂住胸口慢慢彎下了腰,牙關緊咬、眉頭緊蹙,用盡全力讓自己不要喊出來。
太痛了。他這輩子都沒有這麼痛過。即使是從前出任務時被敵人抓住嚴刑拷打,即使是子彈打入他的肺部,都不如現在這麼痛。
這感覺不是因為有誰折磨了他,只是因為,他失去了這世間最想要珍惜的東西。
他失去了商霖。
。
商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夢,一個十分真實的夢。
夢裡是一個莊嚴肅穆的靈堂,易揚獨自坐在中央,旁邊是沒有封棺的靈柩,裡面躺著的赫然是毫無生氣的賀蘭皙!
她原本是漂浮在半空中,從上面俯視著易揚。她看到他面無表情地坐在蒲團上,捏了個酒杯自斟自飲,看不出悲喜。他甚至沒有轉頭去看賀蘭皙。
可是下一刻,酒杯就掉到了地上,他眉頭緊蹙,露出從未見過的痛苦神情。
她第一個想法是難道酒裡有毒?可是緊接著,她就被一股強大的外力朝前扯去,直接進入了他的體內。
鋪天蓋地湧上來的是萬箭穿心一般的疼痛、是恨不得把自己剝皮拆骨、焚燬成灰的痛悔,讓她僅僅感受了一瞬便忍不住痛撥出聲。
“商霖……”
她聽到易揚驚慌的聲音,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又漂到了半空中,而他惶然地立在原地,似乎在尋找什麼。
“是你嗎?”他的聲音發顫,“你回來了?你在哪裡,出來好不好?霖霖……”
門外傳來了王海擔憂的聲音,“陛下,發生什麼事了?您是在喚人嗎?”
易揚雙手輕輕顫抖,片刻後閉上眼睛,“沒事。”
。
商霖大汗淋漓地醒來。
這是她的小房間,半開的落地窗外懸著圓盤似的月亮,雪白的窗簾在微風中飄舞,拍到玻璃上發出啪啪的聲音。
一切都很安寧、很祥和,和她剛剛看到的陰森淒涼的景色全然不同。
那是……她死了之後,易揚守著她遺體的情景麼?
也就是說,那一年來發生的事情並不是她的臆想,而是真實存在於某個時空的?
這個認知讓她欣喜,然而笑容還未露出來,夢境中感受過的滅頂痛苦卻又浮上心頭。
那不是中了毒或者受了傷的痛苦,而是滿腔苦悶無處發洩、只能全部壓抑在心頭的無力和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