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聲連一聲地叫喚著:下地幹活啦!下地幹活啦!那些日子,人們每天只能睡上兩三個鐘頭的覺。農忙結束後,人們依然不能得到休息,幾乎全部的時間又早被各種安排填滿了。你隨處可見—個個疲憊不堪的情景。我親眼看到一個社員在往稻囤裡倒糧時,從高高的跳板上摔落了下來。我親目睹到後村—戶人家,因晚飯後懶得再去檢查灶膛,結果引起火災,將全部家當焚燒—盡。那天,我坐在別人的腳踏車後座上去鎮上購買農藥,竟然睡著了,從車上摔到路上,當場鼻血如注。
無邊無際的疲憊籠罩著田野。
青橋就這樣丟了一隻胳膊。
我再見到青橋時,已是—個月以後,他從醫院出來了。那天我去看他,只見他站在那兒,微風吹起時,他的一隻空袖筒在風裡悵然飄蕩。
我們一起呆了好久,但沒有說幾句話。
兩年後,我像擺脫噩夢—樣擺脫了田野,到北京讀書了。暑假回去時,母親告訴我,青橋不學好了。我問她:“為什麼說青橋不學好了?”母親說:“他學會了喝酒,是個酒鬼了。家裡的東西差不多都被他偷出去賣了。”“他為什麼這樣?”“他找不到老婆了。”他原先不是定親了嗎?“”人家毀親了。“
過了兩天,我去看他。我倒也沒有見到他爛醉的樣子,只是看到他一副很陰鬱的神態。他已有了黃黃的鬍子。臉色有點鐵青。身體被那隻空袖筒襯得異常的虛弱。
後來,許多年裡,我再也沒有去看他,但斷斷續續地從母親的嘴裡知道,他還是—個人生活著。有一天我去鎮上看在醫院裡做醫生的大妹妹,正在鎮上走著,忽然有人說:“那不是文軒嗎?”我掉頭一看,竟是青橋。我連忙走過去。他也朝我跑過來,老遠就將惟一的一隻手伸過來,緊緊地抓住我:“文軒,是文軒,我沒想到是你!”我問他:“你是到鎮上來走—走?”他說:“不怕你笑話,我做了點小生意。”他抓住我的手,將我扯到路邊,指著一隻大木盆:“我賣魚了。”我瞧見那木盆盛了半盆清水,一條條鯽魚露著青黑色的脊背在水裡遊著。他說:“人家販給我,我再賣給人家。反正在家閒著也是閒著。”我們說了半天話。
到妹妹的醫院,還要走一大段路。一路上,我瞧見這小鎮上到處是—些閒蕩的年輕人。路邊不是擺著簡陋的檯球桌,就是—家挨一家的酒館與茶鋪。一些老者把麻將桌支到了路邊的樹蔭下,在那裡不知光陰流流轉地玩著,桌上用茶杯壓了些小錢……
走在小鎮上,我心裡便總想著一句老話:休養生息、休養生息……
—九九七年四月十日於北京大學燕北園
手感
在日本—住就是十八個月,將要離開時,有朋友問我,日本留給你印象最深的是什麼,我說:是日本人的手。
十八個月裡,我去花店,去瓷器店,去菜場……在我去過的所有地方,我總能看見那些手,在不停地勞作,動作迅捷,輕重得當,分寸感極好。我常覺得它們很像我家鄉池塘清水中—種體形柔韌秀氣的魚:它們忽上忽下,忽東忽西,靈靈活活地遊動著,其間,忽遇微風吹來,或是受了一片落葉的驚擾,一忽閃,泛出一片銀銀鱗光,轉瞬間就不見了,而你正疑惑著,空虛著,它們卻又從另外的地方,輕輕盈盈地游到了水面上。東京吉祥寺有家小小的瓷器店,我常去那兒觀賞。就那麼一間屋子,卻擺了無數的陶瓷製品。我真佩服那幾個售貨的小姐和先生,他們的手在不停地整理著貨架上的物品,或撤換下幾隻杯子,或新添上去幾隻盤子,那—拿—放,只在一瞬之間。若客人想買一隻杯子,他們居然能一伸手,就在—個挨一個的杯子中間,輕而易舉地取出來—只,而當客人看後不打算買時,又一伸手,穩穩當當地將它放回到原來的位置上。陶瓷製品,很嬌氣,極易破碎,那貨物又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