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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保姆也就被強行解放了。她拎著包袱,從韋志遠腳邊,邁著逃荒的步子從這個大門走出去了。

我到醫院看朱阿姨的時候,是晚上六點。醫院在開晚餐,滿樓都是搪瓷盆子的聲音。我

不知朱阿姨床號,只好一層樓一層樓地找。問護士,護士反問我:“什麼病?”我說:“沒病。是自殺。”護士說:“我們醫院沒有自殺科。”

後來我發現這醫院還真有“自殺科”。所有給塞在樓道里的床上都插著小牌子,在“病因”這一格填有“畏罪自殺”。每一層樓,不管內科外科,都有幾張這樣的床。自殺科的病員都是自殺到一半給人發現的。有的是殺得不夠“穩、準、狠”,有的一殺就怕了,趕緊自己投案。朱阿姨知道那天晚上十點,兩個男小將來提審她;她剛把肚子脹鼓鼓塞滿安眠藥,他們就到了,兩個藥瓶子還在桌上輕輕滾動。

我上到六樓,就看到許多人站在過道里吃飯。有幾個架著雙柺,很困難地站在那裡。這一層樓不該有架拐的,骨科在一樓。我從這些人的縫裡擠著,看見女廁所對面有張床,床上是一絲不掛的朱阿姨。

我才曉得,那些架雙柺的人怎麼爬得動六層樓。

一個男醫生和一個女護士正在搶救朱阿姨。護士不比我老多少,在朱阿姨手上扎一針,沒血;又扎一針,還沒血。那男醫生嘴裡哄她:“不要慌,慢慢來,在護校不是老拿橡皮來扎嗎?把她當橡皮就不緊張了……”

我嘆了一口氣。朱阿姨的臉這些人平時也看不到的,別說她光溜溜的身子。我已擠到最前面,回頭看看朱阿姨現在的觀眾。我的脊樑太小,什麼也不能為朱阿姨遮擋。

朱阿姨這下子全沒了板眼,怎麼擺佈怎麼順從。她眼倒是睜著,只看著天花板上的黑蜘蛛網。針怎麼扎她的皮肉,她都不眨眼。

護士醫生做完了事,把一條白布單蓋在朱阿姨的白身子上。就像大幕關上了,觀眾散戲一樣,周圍的人縮縮頸子,鬆鬆眼皮,咂咂嘴巴,慢慢走開了。

我跑進護士值班室。一個老護士在打毛線。

我叫喚:“唉,要床棉被!”

護士說:“誰要?”

“天好冷怎麼不給人家蓋被子?”

“你這個小鬼頭哪來的?出去!”她兇得很。

“就一條薄被單!……”我跟她比著兇。我想好了: 只要她來拖我我就踢翻那個大痰盂。“為什麼不給人家穿衣服?”

老護士的毛線脫針了,顧不上來拖我。她一面穿針腳一面說:“穿什麼衣服?渾身都插著管子你沒長眼?……她知道什麼?她是棵大白菜了你曉得吧?不曉得冷的,不曉得羞的!……”

“大白菜也曉得冷!也曉得羞!”我說。

那男醫生這時出來了,看看我,手上淨是肥皂泡。他那手碰了朱阿姨,他倒要用那麼多肥皂!他對我笑笑說:“她是你媽?”

“是你媽!”我說。

我最後還是把他們鬧煩了,扔出一條被子來。

我給朱阿姨蓋嚴了。我坐在她床沿上睡了一小覺,醒來見被子給撩在一邊。朱阿姨還是又冷又羞地躺在橡皮管道的網裡。

韋志遠聽著聽著把頭低下來。

我講著講著就看不見他的臉,只看見他頭頂那個白得發藍的髮旋。那個圓圓的漩渦白得發藍,我忍不住想伸出手指去碰它。他的耳朵也很好看,又小又薄,一點都不奇形怪狀,耳朵裡有一層灰塵。

我說:“唉,韋志遠。”

他不理我。

我又說:“朱阿姨可能不會死的。他們說過幾天她可能會醒過來的。革命小將說了,她一醒過來,他們會把她和別人關在一塊,她就不會吃安眠藥了。”

他還是不理我。其實他從來都不怎麼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