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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一將來臘姐真成個小朱依錦,穗子臉上也是有光的。寒假一結束,臘姐就要去戲校了。外婆說:“哼,不會有什麼好事情。”穗子白老太太一眼:“老封建!”穗子媽找出一堆自己的舊衣服,贈送給臘姐去戲校時穿。還送了雙八成新的高跟皮鞋,高跟給鋸矮了,因此鞋尖像軍艦那樣乘風破浪地翹起。至於穗子爸對臘姐一切正常和超正常的關照,穗子媽當然是矇在鼓裡。

寒假後的第一天,臘姐在校門口接穗子。她表情有點慘慘的,對穗子說:“我大來了。”就是說,臘姐的公公來了,專門來接臘姐回去。外婆對大吵大鬧嚷嚷“封建”的穗子說:“臘姐回家圓房去,是好事情,你鬧什麼?”穗子對著臘姐的大——一個紅臉漢子說:“朱依錦說臘姐是個人才,朱依錦,你知道嗎?”臘姐的大搖搖頭,像對小姑奶奶那樣謙恭地笑笑。穗子說:“你什麼也不懂,就是一腦瓜子封建!”外公說:“穗子沒禮貌。”穗子尖叫:“我就沒禮貌!”外婆說:“背那麼多古文背哪去了?學這麼野蠻。”穗子又尖叫:“我就野蠻!反正臘姐不是你家童養媳!臘姐是我的丫鬟!我要她去學唱戲!”穗子在張牙舞爪時,臘姐一聲不吭地收拾東西,樣子乖極了。臘姐把她帶來的那些衣服打成和來時一模一樣的一個包袱。在城裡置的那些裙子、外套、|乳罩、腹帶,她齊齊碼在自己床上。紅黑格外套也丟下了,她對穗子說:“穗子,這個外套你長大了穿,肯定好看。”穗子漸漸靜下來,知道大勢已定。她老人似的嘆了口氣。她沒想到臘姐的突然離去讓她體味到一種如此難受的滋味。那時尚未為任何事任何人傷過心的穗子,認為這股難受該叫“傷心”。

臘姐又恢復了原樣,又是那身四鳳的打扮,一根辮子本本分分。她倒沒有穗子那麼傷心。她挎起包袱,跟著她的大往門口走。在門口她聽穗子叫她,她回身站住。就好像她倆之間什麼也沒發生過,就好像這十個月間什麼也沒發生過。穗子突然想,臘姐是恨她的,恨這個家裡的每一個人。

到我成年,人們已忘了我的|乳名穗子,我仍相信臘姐恨我,恨我的一家,大概基於恨那個押解她回去守婦道本分的大。我相信她甚至連我爸也恨。我爸在臘姐突然離去的第二天回來,發現臘姐的床空了,上面刺目地擱著那件紅黑格呢外套。我爸失神了一陣,但很快就顧不上了,全國鬧起了“文化大革命”,他和朱依錦頭一批就被戲校的紅衛兵帶出去遊街。

外婆去世後,老家來了個人奔喪,說臘姐圓了房不久就跑掉了。有人在鎮上看見她,剪

短了頭髮,穿上了黃軍裝,套上了紅衛兵袖章,在公路口搭的舞臺上又喊又叫又唱又蹦。我想像造了反的臘姐一定是更加俊氣了。外婆的老家親眷說:“也不知她怎麼這樣恩將仇報,她婆家待她不壞呀,不是早早接過來做養媳婦,搞不好在她家那種窮地方早就做餓死鬼了。”老家親眷又說:“她跑到臺上說婆婆公公怎麼虐待她,她公公是個公社書記,也算個小小父母官了,給她罵得不成個東西!哎喲,養媳婦造反,才叫真造反。養媳婦都去做紅衛兵了,這還了得?!……”

我問那老家親眷,後來臘姐去哪裡了?親眷說:“總是野在縣城什麼地方吧?沒人再看見過她了。”

滿世界都是紅衛兵,都不知仇恨著什麼,打這個砸那個。那時我不到九歲,實在不明白紅衛兵們哪兒來的那麼深那麼大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