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堅信冬駿已朝她走來。被我們叫做小穗子的女兵在回憶所有細節時,忽略了非常重要的一個現象: 這一個星期副分隊長給她的異常待遇: 對她健康的奇特關懷。副分隊長几次嘮叨,叫她例假來了不準隱瞞,“不然在練功房裡‘浴血奮戰’練死球了,英雄事蹟不好寫,光榮稱號也不好封”!
副分隊長叫高愛渝,是個活潑、豐滿、騷情的連級軍官,長相在舞臺下也是主角。動不動就破口大笑,把大包大包的零食撒給下屬們吃的時候,像個美麗的女土匪。舞跳得不好,但天生是領舞的材料。小穗子做夢也沒想到,高分隊長從一個禮拜前就把她所有暗語都看在眼裡,一邊看,一邊給邵冬駿發指令,讓他千萬別暴露,要像往常一樣以暗語答對,看看這個十五歲的小丫頭下一步怎樣作怪。
小穗子動了動凍疼的腳趾,舞鞋留下的創痛此時猛然發作。她想冬駿一定走到軍營大門口了。她怎麼也想不到從一禮拜前,冬駿和她的往來已是高愛渝的一手導演。在高分隊長眼前,這天下午排練結束時小穗子簡直是個小妖怪,打一連串急不可待的暗語,拼死命地勾搭好好一個邵冬駿。當時她站在小穗子背後,用軍事指揮員的冷靜果斷的眼神,向邵冬駿發出沉默的衝鋒命令。於是邵冬駿馬上以秘密旗語向小穗子回覆: 一切正常,密信安全到達;我會按信上地點赴約。
就在小穗子向冬駿那雙黑亮清澈,有幾分女孩氣的純情眼睛發出“不見不散”的啞語時,至少有七八個老兵一起停下了洗碗、漱口,靜止在洗碗池周圍。他們一動不動,一聲不吭,看著要把“一切”都給出去的十五歲女兵。“一切”,把他們的臉都臊紅了。他們是高愛渝的親信,是頭一批知道小穗子和冬駿秘密的人。
很久以後,我們把事情看成是這樣的: 小穗子和邵冬駿的戀愛暴發在他一把將她從電纜
邊推開的剎那。這是一個近乎不真實的王傑、劉英俊式的英雄動作。它的發生距離小穗子要獻出“一切”這個隆冬夜晚,整整半年。那是夏天,是夾竹桃、牽牛花瘋狂開放的夏天。
那時小穗子成了一舞臺劇裡的當家龍套,灰舞鞋、粉舞鞋、綠舞鞋來回換,一不留神就穿錯鞋。在這之前,別的龍套錯穿過她的鞋,她只得套雙小一碼的鞋上場,把十個腳趾跳得血肉模糊。這天很好,她找著個清靜角落,把各色舞鞋一字排開,按場次順序擱好。演出接近尾聲了,輪到最後一雙舞鞋。是雙灰色的,紅軍制服的灰顏色。她照例蹲不下來,因為汗把尼龍長襪緊箍在腿上;她照例向前一栽,讓兩膝順勢著地。只有一點不是照例的,就是她的手;她的手一般不會朝前送,去抓住什麼,給膝蓋一些緩衝。小穗子是個輕盈靈巧的女孩,真摔跤也不會像那天那樣失控。大家事後說,那就是一個淺度休克,體力和汗水流失過多所致。總之,她失控地向前撲去,手抓住露在地板外的一截電纜上。
誰都說小穗子當時並沒有慘叫。只有邵冬駿一個人說,小穗子的嚎叫穿透了四把圓號,三把小號,二十多把小提琴,直達他的耳鼓。他還在五步之外吃冰棒,和一群人圍在一個三面搖頭的大電扇旁邊。小穗子的叫聲就在這種情況下穿過人們的忽略,刺進他渙散的聽覺。他在一個躥跳之間把冰棒扔得飛了起來,打在電扇上,爆起一蓬冰涼的霧。邵冬駿五步並作一步,已躍到小穗子身邊,狠狠給了她一掌。在冰棒化作的冷霧消散之後,我們看見的就是倒在地板上的兩個人: 小穗子一動不動,邵冬駿也一動不動。從舞臺上下場的人氣喘吁吁地打聽他倆怎麼了。
兩個人這才一翻身,坐了起來。邵冬駿指著那個電纜頭,大聲罵人,先罵小穗子找死,把鞋往電門上放;又罵舞美組殺人害命,居然把那麼一大截電纜頭露在外面;光線這麼昏暗,手不去觸電腳也難免。
臺上要架火燒洪常青了,濃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