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想,或許耿將軍家風獨特,為了什麼封建迷信的秘密原因把個小子扮成閨女了。但穗子還是覺得這太離奇了。三三發動的這場“大懷疑”運動,大概是一場大冤枉。她知道耿荻和大家拉開距離之後,三三就要正式佈置了。原先耿荻不參加她們這次探親,說你們是探望你們的爹啊,又不是我爹,我去算誰?大家說,去吧去吧,你不想見我們這些著名的反革命爹呀?不想看看他們脫胎換骨之後嘴臉還醜惡不醜惡?耿荻答應同行時,哪裡會想到一張天羅地網已悄悄張開。
穗子真想告訴耿荻,你逃吧,現在逃還來得及。但她絕不能背叛“拖鞋大隊”。穗子已背叛了老外公,她已經只剩“拖鞋大隊”這點患難友情了。耿荻的車下了坡,三三她們的車剛剛上到坡頂。她們在商量今晚宿營時如何剝去耿荻的“偽裝”,耿荻沒有退路,沒有出路,只能決一雌雄。七雙手將會捺牢她,然後好戲就登場了。穗子看見四輛腳踏車正交頭接耳。三三會說:“這年頭什麼偽裝都有。穗子外公多像老紅軍啊,結果是個老白匪!……”
到農場時已是下午。遠遠就看見一群父親排成一列長隊伍,正傳著巨大土坯。蔻蔻爸站在佇列外,戴頂草帽,一輛獨輪車過來,他便往車裡添幾鍬土。
女孩們找了塊稍涼快的地方坐下來,一聲不響地看著這支由父親們組成的晦暗陰沉的隊伍。已是夏季了,父親們還穿著深色骯髒的冬天衣服。穗子爸是一件深灰呢子中山裝,兩個胳膊肘在破洞裡忽隱忽現。三三爸穿的是件綢面絲棉襖,絲棉從無數小孔露頭。只有蔻蔻爸的裝束合時宜: 一身淺藍勞動布工裝。
“蔻蔻,你爸爸沒戴白袖章!”
蔻蔻仔細看,立刻慌了。她爸怎麼忽略了這麼大的事,把寫有“封、資、修畫家”的白袖章給忘了?
女孩們就這樣坐著,看著,偶爾說一句:“我爸腳有點瘸。”“我爸瘦多了。”“我爸直咳嗽,別是犯肺病……”
耿荻坐在她們身邊,嘴裡叼一根狗尾巴草。她從來沒見過她們如此安靜,嫻雅,充滿詩意。
工間休息時間到了。女孩們向工場中的父親們走去。耿荻一個人坐在原處,望著遠處的父女相會。沒有她想像的歡笑,最多是父親伸手摸摸女兒的腦袋,拉拉她們的辮子。然後女孩們把夏天的衣服和禮品交給了父親們,便朝耿荻這邊走來,耿荻完全不認識她們了,她們沉默並凝重,忘卻了世間一切雞零狗碎的破事,全是一副優美的灰冷情調。耿荻想,這大概是她們的真面目了。
傍晚時分,女孩們去父親們的營房看他們開晚飯。一件出乎她們意料的事發生了。所有的父親捧著女兒們剛送到的“高階物品”低頭站在伙房門口。這個農場有上千人,大多數來自文化界和文藝界。人們出入蘆蓆圍成的伙房,都停下了腳看女孩父親們手上捧的純棉細手紙、小瓶白蘭地、友誼搽臉霜、薑茶和藍吉利刮臉刀。從遠處聽不見父親們在唸叨什麼,但女孩們明白他們一定在悔罪。一定在說:“我生活作風糜爛,把資產階級的奢侈品帶進了勞動改造的艱苦環境……”
大家全站住了。站了一會,全哭起來。
耿荻發現她們的哭也跟平時不同了。是一種很深的哭泣,完全沒有聲響,只有滂沱而下的眼淚。耿荻知道她們心痛而愧疚,因為她們別出心裁的禮物,父親們必得如此當眾羞辱自己。
晚上女孩們去父親們的營房坐了一會。營房就是巨大的蘆蓆棚,裡面搭了一百多張鋪板。父女們簡單地交換了一些訊息,當著一百多人,連拍拍腦袋、拉拉辮子的親熱也省去了。
耿荻等在門外井臺上。她已經看夠了,不願再看父女們的離別。她坐在井臺的青石臺階上,嘴裡吹著“二小放牛”,見女孩們魚貫走出蘆蓆棚,蔻蔻遠遠拉在後面。大家顧不上留神蔻蔻的反常,只感到氣息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