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再找不到比那時更顛倒的年頭了,人們逐漸形成了一種反饋的本能,事物的發展會完全出乎原設計者的想象,越捧越臭,越批越香。於而龍有過這樣的體驗,一些原來同他有些隔膜的人,現在,心倒貼得近些,早先存在於彼此之間的誤會恚怨也不消自除了。所以十年前,他從七千噸水壓機上一個跟頭栽下來,被踏上千萬只腳以後,於而龍不要說王爺墳馬棚那方圓數平方公里之內,即使城區裡一些公共場合,一些繁華熱鬧的去處,都儘量避免露面。近萬職工及其家屬,是無法一一躲開的,況且他們也不像有頭有臉的講究忌諱避嫌,惟恐接觸了沾染是非。
這些大老粗們根本無所謂,湧過來,老團長、老書記、老廠長親親熱熱地叫,嗓門之響都能把過路人嚇一跳,分明是帶有一點示威的性質。所以他決定不在馬棚下車,那些個不怕死的騎兵呵!會團團圍裹住他,那由粗大溫暖的手掌,直率熱情的語言所組成的暖流,會淹得透不過氣,以致耽誤正事。哦,儘管是個滴水成冰的嚴冬,儘管公共汽車在馬棚只停了一會兒,有的眼快的人已經看出了他,而閃爍著欣喜的光彩迎過來,怎能不使他感到人們心頭洋溢位的盎然春意?一想到馬上又要回到他的那些工人中間,這個石湖游擊隊長覺得自己活了。
活了,又活了,要回到高圍牆的工廠裡來了,他覺得“將軍”的譬喻很有意思,給個什麼樣的差使,是個次要問題,要緊的是必須有人在石湖領導群眾堅持下去。
“我們和‘他們’之間的鬥爭呵!”
“明白了,土地是一塊一塊地爭取的。”
說來也可笑,解放二十多年,又要來打游擊,擴大根據地。他順著鐵路枕木,朝著工廠走去,想著自己的使命。一雙被捆綁住五六年的手,突然解放出來,重新上陣,確實是有股說不出來的勁頭。
所以也不去注意那厚厚的雲層,呼呼的西北風,和盤旋在高空、始終也不消散的冷空氣。
他怕碰見熟人,偏偏碰到了一個熟得不能再熟的人,迎上來的卻是小狄,那個似乎能使自己青春永駐的秘書。
她早就在這裡等他了,但於而龍只顧低著頭在枕木上走,不曾發現那守候著他的母女倆。小狄笑了,便讓孩子叫他。
“姥爺,姥爺!……”
於而龍愣住了,小女孩清脆的聲音,很明顯是在喊叫自己,因為側門比較冷落荒僻,很少有人來往。呵,他認出來了,一個像她媽媽一樣的小瓷娃娃向他撓弄著小手。
“啊,小狄!”他高興地伸出雙手。
她迎了過來,把那小女孩抱到他面前:“叫姥爺親親!”
“姥爺的大鬍子扎人……”小女孩軟軟的小手鉤住他的脖子,像她文靜的媽媽一樣柔聲細語。
於而龍被那小手撓得癢起來,哈哈大笑:“你媽媽結婚,我被關在優待室裡,你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時候,我又在幹校當蹲班生。
今天見到你,兩手空空,怎麼辦?”
“看您說到哪裡去了?……”小狄深情地注視著這位父一輩的老上級,“您好像瘦了一點——”
“挺好。”
“精神上呢?”
“也還不錯吧!要不,也不會再作馮婦了。”
小狄笑了一笑,然後,朝她小女孩講:“讓你告訴姥爺什麼話來著?”
那個小女孩想起了她的任務,連忙附在於而龍的耳邊說悄悄話:“姥爺,你別回到工廠裡來,他們不歡迎——”
於而龍哈哈大笑,兒童說出成年人口吻的語言,是特別叫人感到滑稽的,便摟住那孩子說:“謝謝你的提醒,小寶貝,明天,一定送你個最大最好最漂亮的娃娃——”他問小狄:“你們訊息倒真靈通,我昨天還在幹校挨批咧!”
“可這兒,‘歡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