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講,聽到這個訊息時,我沒有太大的感覺。當然,說絲毫不震驚是騙人的,但在我眼中,父親是個只顧工作不管家庭的人,於是當下只想著:「這個人待完公司換待醫院,就是不肯待在家裡」。
「關於病情及手術方式,我自己知道就好,診療時你不必陪在我身邊。」父親語氣自然,並非刻意逞強。我應一聲「隨你高興」,專心搬行李,嚥下來到嘴邊的一句「反正你一向只做自己高興的事」。
如今回想,母親約莫是假裝忙碌,故意不同行。那是父親第一次住院,也是最後一次住院。照理說,沒有什麼比陪伴來日無多的丈夫更重要,之後我才漸漸明白,借著不幫忙處理入院事宜,發洩長年鬱積的怨氣,或許是母親的一種反抗。
大概是在母親心肌梗塞逝世,忙著準備喪禮時,我想通這一點。入院當天避不出現,確實是很像母親作風的小小復仇。
然而,當時我懵懵懂懂前往醫院,根本沒想太多。
「抱歉,我不是個好父親。」
待我把行李放到病房,聽完護士的簡單說明後,父親突然冒出一句。他將右手伸進病房準備的血壓計。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嘀咕著母親怎麼還不打電話來。我不想坐下,直挺挺站著不動。
「是啊,你很少待在家裡。」假如我還是十幾歲的年紀,語氣恐怕會更沖。
「在你心目中,我是個怎樣的人?」父親問。
「這是對人生極有自信的人才能問的問題。」我不禁苦笑。「假如對揮棒沒自信,絕不會問別人『我揮棒的動作漂不漂亮』。」
「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只是拿揮棒來比喻。」
「不愧是作家,連比喻也與眾不同。」父親眯起眼。原以為他在譏諷我,但他笑得十分開心,不像話中有刺。
「不過,你非常努力工作,賺錢維持一家生計,在這方面,你是好父親。」
跟凡事只想到自己,情緒起伏不定,又經常口出惡言的人比起來,父親好相處得多。光聽到我常上電視,有人便會露出賊兮兮的笑容,計算我究竟賺多少錢。實際上,那個人就是我叔叔。父親對我的工作沒太大興趣,我反倒輕鬆自在。
「有幾句話,我想告訴你。」父親眼神中帶著幾分自嘲。「我熱愛工作,雖然辛苦,卻樂在其中。聽起來像夢話,但這是事實。那是值得全心投入的工作,我也拿出成果。」
我自認早明白這一點,不過,是否真的明白,自己也說不上來。我默默思索,這到底算好事還是壞事?若父親根本不愛工作,只是為了維持生計咬牙苦撐,我和母親會感到比較安慰嗎?或者,父親像這樣把工作視為人生意義,因而疏於照顧家庭,我們的寂寞才算有回報?
「一般當父親的,應該儘量挪出時間陪伴家人,不能滿腦子想著工作,但我就是……」父親並未看著我,手臂伸進血壓計,嘴裡喃喃道:「害怕。」
「害怕什麼?」
「怕死。」父親的頭髮斑白,額頭皺紋極深,比我想像中老得多。不知是年事已高,抑或受癌症折磨的緣故。我漫不經心地想著,聽說吃抗癌藥會掉頭髮,不曉得是不是真的。
見父親羞愧地低下頭,我完全無法理解。怕死是人之常情,何況他罹患不治之症,說出這種話一點也不奇怪,更不是什麼可恥的事。但不知為何,父親流露心虛的神情。
「一旦死掉,就什麼都沒了。」父親笑道。
「這不是理所當然嗎?人一死,一切就結束了。」
「那一瞬間,人生種種都會消失,就像突然關掉電燈一樣,我害怕得不得了。我無法理解何謂『消失』,你相信『自己』會消失嗎?什麼都沒有。就像被丟進什麼都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