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的相互敞開,才可能朝向天堂。性可以奉獻,愛卻不能。愛就像語言,聞者不聞,言者還是啞巴。甘心於隔離地活著,唯愛和語言不需要。愛和語言意圖一致——讓智識走向心魂深處,讓深處的孤獨與惶然相互溝通,讓冷漠的宇宙充滿熱情,讓無限的神秘暴露無限的意義。巴別塔雖不成功,語言仍朝著通天的方向建造。這不是能夠嘲笑的,連上帝也不能。人的處境是隔離,人的願望是溝通,這兩樣都寫在了上帝的劇本里。
病隙碎筆 1…15
五十二
可這有什麼用麼?通常的嘲笑和迷惑就在這裡:人不可能永生,這一切又有什麼用呢?愛有什麼用?心魂的敞開有什麼用?熱情又有什麼用呢?但,什麼是有用?若僅僅做一種活物,衣食住行之外其實什麼都可以取消。然而,乖張如人者偏不安守這樣的地位,好事如上帝者偏不允許這樣的寂寞,無限膨脹的宇宙偏偏孕育出一種不衰的熱情。先哲有言:“人是一堆無用的熱情。”人即熱情,這熱情並不派什麼別的用場。人就是飄蕩在宇宙中的熱情訊息,就是這宇宙之熱情的體現,或者,唯宇宙之熱情稱為人。若問“熱情何用”,等於是問“人何用”,等於問“宇宙何用”,“無用何用”。從必死的角度看,衣食住行又有何用?不如早早結束這一場荒誕。說人就是為了活著,也對,衣食住行是為了活著,夢想也是,倘發狠去死,一切真都是何必?但是,說人只是為了活著,意思就大不一樣,豐衣足食地關在監獄裡如何?
五十三
但是死,那麼容易嗎?我是說,誰能讓“無用的熱情”死去?誰能讓宇宙的熱情的訊息飄散?誰能用一瓶安眠藥讓世界永遠睡去?
宇宙這隻花瓶是一隻打不爛的魔瓶,它總能夠自我修復,保持完整,熱情此消彼長永不衰減。人間這出戏劇是隻殺不死的九頭鳥,一代代角色隱退,又一代代角色登臺,仍然七情六慾,仍然悲歡離合,仍然是探索而至神秘、欲知而終於知不知,各種訊息都在流傳,萬古不廢。
五十四
這也許荒誕。荒誕如果難逃,哀嘆荒誕豈不更是荒誕!荒誕如果難逃,自然而然會有一種猜想:或許這人間真的不過是一座煉獄?我們是來服刑的,我們是來反省和鍛鍊的,是來接受再教育的(改造客觀世界的同時改造主觀世界)。下放與下凡異曲同工。迷信和神話中常有這類說法:天神有罪,被譴人間,譬如豬八戒。天神何罪?多半都是“天蓬元帥”一般受了紅塵的引誘。好吧,你就去紅塵走一遭,在肉體的牢籠中再加深一回對苦難的理解。賈寶玉和孫悟空這一對女媧的棄物,也都是走了這條路,不過比八戒多著自願的成分。
這樣的猜想讓人長舒一口氣,彷彿西緒福斯的路終於可以有頭,終有一天可以放假回家萬事大吉,但細想這未必美妙,徹底的圓滿只不過是徹底的無路可走。
五十五
經過電子遊戲廳,看見痴迷又疲憊的玩客,彷彿是見了人間的模型。變幻莫測的遊戲是紅塵的引誘,一臺臺電腦即姓名各異的肉身。你去品嚐紅塵,要先具肉身——哪一樣快樂不是經由它傳遞?帶上足夠的本金去吧,讓慾望把定一臺電腦,靈魂就算附體了,你就算是投了胎,五光十色的螢幕一亮你已經落生人間。孩子們哭鬧著想進遊戲廳,多像一塊塊假寶玉要去作“紅樓夢”。慾望一頭扎進電腦,多像靈魂鑽進了肉身?按動鍵盤吧,學會入世的規矩。熟練指法吧,摸清謀生的門道。謝謝電腦,這奇妙的肉身為實現慾望接通了種種機會——你想做英雄嗎?這兒有戰爭。想當領袖嗎?這兒有社會。想成為智者?好,這兒有迷宮。要發財這兒有銀行可搶。要拈花惹草這兒有些黃色的東西您看夠不夠?要賭博?咳呀那還用說,這兒的一切都是賭博。
你玩得如醉如痴,噼裡啪啦到噼裡啪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