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麼可愛的一個名詞!自古以來的人都讚美它,希望它長在人間。詩人,特別是詞 客,對春愛慕尤深。試翻詞選,差不多每一頁上都可以找到一個春字。後人聽慣了這種話, 自然地隨喜附和,即使實際上沒有理解春的可愛的人,一說起春也會覺得歡喜。這一半是春 這個字的音容所暗示的。“春!”你聽,這個音讀起來何等鏗鏘而惺忪可愛!這個字的形狀 何等齊整妥帖而具足對稱的美!這麼美的名字所隸屬的時節,想起來一定很可愛。好比聽見 名叫“麗華”的女子,想來一定是個美人。然而實際上春不是那麼可喜的一個時節。我積三 十六年之經驗,深知暮春以前的春天,生活上是很不愉快的。
梅花帶雪開了,說道是漏洩春的訊息。但這完全是精神上的春,實際上雨雪霏霏,北風 烈烈,與嚴冬何異?所謂迎春的人,也只是瑟縮地躲在房櫳內,戰慄地站在屋簷下,望望枯 枝一般的梅花罷了!
再遲個把月罷,就象現在:驚蟄已過,所謂春將半了。住在都會里的朋友想象此刻的鄉 村,足有畫圖一般美麗,連忙寫信來催我寫春的隨筆。好象因為我偎傍著春,惹他們妒忌似 的。其實我們住在鄉村間的人,並沒有感到快樂,卻生受了種種的不舒服:寒暑表激烈地升 降於三十六度至六十二度之間。一日之內,乍暖乍寒。暖起來可以想起都會里的冰淇淋,寒 起來幾乎可見天然冰,飽嘗了所謂“料峭”的滋味。天氣又忽晴忽雨,偶一出門,乾燥的鞋 子往屯拖泥帶水歸來。“一春能有幾番晴”是真的;“小樓一夜聽春雨”其實沒有什麼好 聽,單調得很,遠不及你們都會里的無線電的花樣繁多呢。春將半了,但它並沒有給我們一 點舒服,只教我們天天愁寒,愁暖,愁風,愁雨。正是“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風雨!”
春的景象,只有乍寒、乍暖、忽晴、忽雨是實際而明確的。此外雖有春的美景,但都隱 約模糊,要仔細探尋,才可依稀彷彿地見到,這就是所謂“尋春”罷?有的說“春在賣花聲 裡”,有的說“春在梨花”,又有的說“紅杏枝頭春意鬧”,但這種景象在我們這枯寂的鄉 村裡都不易見到。即使見到了,肉眼也不易認識。總之,春所帶來的美,少而隱;春所帶來 的不快,多而確。詩人詞客似乎也承認這一點,春寒、春困、春愁、春怨,不是詩詞中的常 談麼?不但現在如此,就是再過個把月,到了清明時節,也不見得一定春光明媚,令人極 樂。倘又是落雨,路上的行人將要“斷魂”呢。可知春徒美其名,在實際生活上是很不愉快 的。實際,一年中最愉快的時節,是從暮春開始的。就氣候上說,暮春以前雖然大體逐漸由 寒向暖,但變化多端,始終是乍寒乍暖,最難將息的時候。到了暮春,方才冬天的影響完全 消滅,而一路向暖。寒暑表上的水銀爬到temperate①上,正是氣候最tempe tate的時節。就景色上說,春色不須尋找,有廣大的綠野青山,慰人心目。古人詞雲: “杜宇一聲春去,樹頭無數青出。”原來山要到春去的時候方才全青,而惹人注目。我覺得 自然景色中,青草與白雪是最偉大的現象。造物者描寫“自然”這幅大畫圖時,對於春紅、 秋豔,都只是略蘸些胭脂、硃磦,輕描淡寫。到了描寫白雪與青草,他就毫不吝惜顏料,用 刷子蘸了鉛粉、藤黃和花青而大塊地塗抹,使屋屋皆白,山山皆青。這彷彿是米派山水的點 染法,又好象是Cèzan#e②風景畫的“色的塊”,何等潑辣的畫風!而草色青青,連 天遍野,尤為和平可親,大公無私的春色。花木有時被關閉在私人的庭園裡,吃了園丁的私 刑而獻媚於紳士淑女之前。草則到處自生自長,不擇貴賤高下。人都以為花是春的作品,其 實春工不在花枝,而在於草。看花的能有幾人?草則廣泛地生長在大地的表面,普遍地受大 眾的欣賞。這種美景,是早春所見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