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來,天昏地暗。
沒有人(Nobody)還記得他是誰,包括他自己。他的身體已經破敗不堪,精神也已經走到了崩潰的邊緣。他試圖思考他自己,而他自己也在思考他自己所思考的自己,他所思的自己也正是他正在思考的自己和他自己正在思考的自己以及自己和自己思考的自己,錯誤,這毫無意義。
災難留下的創痕從不會消失,時間也無法撫平所有的痛苦。彼時徜徉於愛琴海畔的他絕不會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流落他鄉再起不能。昔日故鄉一別,誰又知道這是永世的不歸?
他無暇去想,他無力去想,他不想去想。
他偶爾地想。
曾經有一個王國,一個城,不大……
有一片海,一個島,島上有沙灘,沙灘……沙灘有什麼呢,沙灘……
他只記得這麼多了。
他在哪裡,他怎麼了。
他需要幫助。
他嘗試呼喊。
他無法呼喊。
他得不到回答。
絕望的混沌,不緊不慢地籠在他眼前,拂之不去。
昏昏沉沉地,他又睡了過去。
蛇是最先聽到林間騷動的動物之一。
很久以前,林子的中心突然爆發出山崩地裂般的震顫,驚飛了慵懶午後倚在枝頭假寐的麻雀。懸在樹梢的蛇,無聲無息地滑向巢中覬覦已久的美味,卻只好眼睜睜地看著它們跌落在泥地裡,摔得粉碎。
生靈們畏懼了,瘋了般地逃離了林子中心。
但是,待它們回望,它們便明白,林子中心,其實什麼也沒有。
不久,逃脫的生靈慢慢返回了棲息地。它們伸出爪子,探了探曾經劇烈震動的土地,確信了它不會再次搖晃,便欣欣然地走進了灌木叢中,躺下,補上昨天尚未做完的美夢。
但沒有爪子的兄弟們卻不得安寧。
僅僅是在一個星期之後,蟒蛇便走向了癲狂。它們不安地扭曲著身體,對著天空嘶嘶地吐著信子,又甩又咬,彷彿在與不可見的敵人搏鬥。它們停止了進食,對周遭的小型動物也毫無興趣,它們糾纏錯雜,在地上留下了一幅幅堪稱恐怖的圖騰。它們撕裂了一切,它們自己也未能倖免。
不過,三天之後,蛇便停止了這不明所以的瞎折騰。它們安靜了下來,靜靜地伏在地上,偶爾抬頭咬食路過的動物,一切就如它們從未瘋狂過,一切都很安靜,安靜得不像話。
後來啊,後來,那群蛇就和其它動物們疏遠了。誰又知道它們是如何維持生計的呢?
他再次醒來,彷彿恢復了一點神志。
他隱約地記起來一點別的什麼,像是某種憾事。他疑心自己還有某件事沒能完成,但又不知它是什麼。完全的遺忘從不痛苦,痛苦的根源是將忘而未忘的焦慮與疑慮——對於已經失去行動能力的他而言尤是如此。空洞的糾結之下,他掙扎著想要再次掌控他的身體,可惜,他這最簡單的願望卻也不能實現。
他的意識在神經中湧動時總會碰上避之不及的障礙,但是,很偶然的,他也會感覺到軀體之中某些令自己舒暢和安靜的組織,他不知道這些組織是什麼,它們不像是內臟,也不是骨頭,它們既在軀體之內,又遊離於軀體之外,它們汲取著蓬勃的冰泉,滋潤著他靈魂的枯井。當他渴望更多的滋養之時,它們卻陡然不可感,縱身躍向渺遠的虛空之中,而那,是他永遠無法企及的深邃維度。
惱人的是,當他一次次為這些組織戲耍而深深厭倦了這貓捉耗子的遊戲時,這些組織又往往溫順地回到他身邊,給他幾近消亡的意識一點生命力。他甚至對這些令他愉悅的組織深深畏懼起來。他不想再見到它們了,再也不想被他殘存的可笑希望折磨,如果死後的世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