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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珊娜在中央公園,冷得能清楚地看到一團一團的呼氣。頭頂的天空是整片白色,下雪的天。她正低頭看著北極熊(它在石島上慢慢走啊走,似乎很享受這恰到好處的冰冷)時,一隻手蛇行般滑上她的腰際。熱唇也觸上她冰涼的臉頰。她轉過身去,那裡,站著埃蒂和傑克。他們帶著一模一樣的微笑、甚至戴著一模一樣的絨線帽。埃蒂說,聖誕,傑克跟上說,快樂。她張開嘴,想說“你們這兩個小夥子,不可能在這裡呀,你們兩個都死了。”但她猛然醒悟,同時幾乎想要放聲歌唱般舒緩下來,這一切的一切,只是一個夢。說真的,你怎能懷疑呢?沒有會說話的動物,沒有貉獺,根本沒有,也沒有長著獸鳥頭的獺辛,也沒有名叫法蒂或迪斯寇迪亞古堡的地方。
尤其是,沒有槍俠。約翰·肯尼迪是最後一個,她的司機安德魯說得沒錯。
“我給你帶了熱巧克力。”埃蒂說著遞給了她。這真是杯完美的熱巧克力,濃稠的沫子浮在上面,還撒著肉豆蔻末,點綴著鮮奶油;她聞得到那濃香,當她接過杯子時,還感受到手套裡的他的手指,冬天的第一片雪花飄落在兩人之間。她心想,活在樸素的老紐約城是多麼幸福啊,現實就是現實,多麼偉大啊,他們在一起,在吾主之年——
什麼吾主之年?
她皺起了眉頭,因為這是個相當嚴肅的問題,不是嗎?畢竟,埃蒂是生活在八十年代的人,而她連一九六四年都沒有過完(還是六五年?)。至於傑克麼,傑克·錢伯斯戴的喜慶小帽上繡著“聖誕”的字樣,他不是來自七十年代嗎?如果他們三人代表二十世紀後半段的三個時代,那他們之間有什麼共同點?這又是哪一年?
“十九,”一個聲音在空中響起(也許這是班戈·斯干克的聲音,那個迷失了的重要人物),“這裡是十九,是葜茨。你所有的朋友都死了。”
一個字、一個字被說出來,世界也越來越不真實。她可以看穿埃蒂和傑克的身體。當她再低頭去看北極熊時,發現它已經躺倒、死在石頭小島上了,爪子僵硬地伸向半空。熱巧克力的濃香也越來越淡,直到變成一股黴味:像老石膏、舊木頭。又像多年未曾有人睡過的酒店房間。
哦,不,她的靈魂在呻吟。不,我想要中央公園,我想要聖誕先生和快樂先生,我想要熱巧克力的香味,還想要看到十二月初落的雪花,我已經受夠了法蒂、內世界、中世界、末世界。我想要我的世界。我不在乎自己到底看不看得到黑暗塔。
埃蒂和傑克的雙唇動作一模一樣,彷彿他們在唱一首她聽不見的歌,但那不是歌;就在夢醒的一剎那,她從他們唇間讀出的話是——
4
“小心丹底羅。”
她醒來時,唸叨著這句話,晨曦微明之下,她不住地打顫。就算夢中所見別的一切都不是真的,白色呼氣也是千真萬確。她發覺臉上滿是淚痕,便伸手抹去。天氣還不至於冷到能讓淚水凍結在她的臉頰上,但留下了白色的印痕。
她放眼望了一圈,法蒂酒店裡的這個房間可謂乏味之極,她不禁希望夢中的中央公園都是真實的。其一,她不得不睡在地板上——床,早已通體鏽遍,只等著解體——所以,她的背脊僵得直疼。其二,不僅是勉強墊在身下權當褥子的毯子,就連身上裹著的毯子都被拉扯得不成樣子,活像幾塊破抹布。空氣裡飄飛著毛毯屑渣,鼻子裡、嗓子裡都感覺又癢又嗆,她覺得自己快要被全世界最惡劣的嚴寒打倒了。說到寒冷,她一直都在顫抖。她還想去小便,那就得用半麻的雙手把半截身子一步一步拖出大堂。
其實,蘇珊娜·奧黛塔·霍姆斯·迪恩在這個清晨並沒什麼不妥,對嗎?問題只是:她剛從一個美夢裡回來
(這裡是十九,是葜茨。你所有的朋友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