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於延看了他一眼,披上披風,大步出了帳篷,帳外的風沙把他淹沒了,但他響亮的聲音貫穿黃沙,「將軍和士兵同生死。」
少年萬古川當時沒有讀懂那一眼決別。
這一戰,萬於延替他擋下了一刀,帶傷衝鋒,萬刀索命,身死沙場。
萬古川在想,興許該死的是自己。
頂天的人倒下了,那片沉重的長天劈頭蓋臉壓下來,砸在萬古川身上。
長天上百萬敵軍壓境,他的腳下是大徵城池萬裡、子民百萬,他一但鬆手,必定血濺山河。
他要頂住,血浸滿半身的衣服,舊傷覆上新傷,他也不能鬆手。
「吾兒莫悲,遲早的事。」萬於延生前是這麼說的。
萬古川知道。從他出生開始他就別無選擇。
是責任,萬死不辭。
兵書韋編三絕,等的就是他帥旗飄揚的那天,帶著殺父之仇的怒火,排兵布陣,親自出徵。
走馬百戰場,一劍萬人敵。(注1)
打得北狄節節敗退,少年將軍一戰成名,成為能徵慣戰的神話,令北狄聞風喪膽的傳說。
都說他風光無限。
可每當他望見長空的鷹隼,望見草場上馳騁的野馬,他都會覺得手頭的虎符和廟堂上那些勾心鬥角的朝臣對他若有若無的拉攏和諂媚,令他生厭。
人生之悲不是你微小如塵土,而是你的每一刻都不為自己而活。
居廟堂之高,他就像天子手中一把冷漠的刀。黨爭中的諂媚和遊說他一概不理。
拉幫結派的朝臣屢屢碰壁,私下裡說他油煙不進,年少輕狂。這些他都心知肚明,但他並不在乎,這些根本撼動不了他分毫——可笑朝臣依舊得對他畢恭畢敬。
他不需要朝堂,可朝堂需要他。
大將軍。是責任,也是負擔,更是一根堅不可破的鐵索把他牢牢捆綁。
求而不得,他就無欲無求。
可每到閒暇的深夜,深埋的那股子江湖意總在翻騰不休。
他蒙上面,踏著窗檻翻身而出。
在夜色的高地上疾行,看滿城的燈火都在腳下。
從瞭望塔上一躍而下,清風浩蕩。
這一刻他不是聲名赫赫、功勳卓著的將軍,他是一隻鷹隼,伸展巨翅,長空無垠。
他翻身落在豪俠途徑的小巷,狹路相逢,他手中的劍寒意森森——這是飲過萬人血的凶煞劍,是一揮便可力戰三百人的鬼神劍,這是揮軍百萬所向披靡的將軍劍。
一擊千斤。
普天之下有多少人可以招架得住?
江湖上皆是「夜風」的傳說。
當他回到房間,取下面罩,鐵索再次拴住他,那種失落感便翻了數倍。
到現在,他當真是一無所有,只剩在戰場上匹馬一麾了。
人生的苦膽當真可以用沖天的豪氣來稀釋嗎?
萬古川睜開眼睛便對上了一雙清澈的眼。
林泓沒有料到他突然醒來,愣了一瞬,又笑彎了眼睛,「醒了?」
萬古川看著他。
清晨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落在林泓的臉上、發上,他臉側的絨毛在微微發光,他的眼睛在光下泛成棕色,像一塊透亮的琥珀。
渙若天星之羅,浩如濤水之波。(注2)
萬古川覺得只需要這一眼江南,他可以嚥下定北臺外無垠的風沙,可以吞下南蠻萬裡的雪飄。
世間哪裡還有苦楚?
林泓準備起床,剛起了個身就被扯住上臂倒了回去,栽到一個結實的胸膛上。
萬古川把他壓進懷裡,一拉被子,「沒醒,繼續睡。」
林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