麼都聽不見了。我想到那瓶干邑白蘭地,戈雅和魯本斯各自的《農神吞噬其子》(多好的畫啊!),還有Elina的裸體,感到通體舒暢——從來沒有這麼舒暢過!我嗚嗚啦啦地向宿舍樓跑去,一路上竟沒有一個人。
我衝進自己的房間,把身上的衣物胡亂撕下來,扔進衣櫃的角落,扒出一套新的穿上,心臟以每秒一百二十次的速度跳動。我關上衣櫃門,急不可耐地衝出門去,公交車剛好到站,我急匆匆衝了上去,在後排大口喘著氣,一點力氣都沒有了。駕駛員對著我說了什麼。我沒聽見。
我按了下車鈴,在公園下車。
那個異常給我留下兩張字條,還是血字。一張寫著何斐運先生–無罪,另一張寫著陳與夜先生–有罪有罪有罪施以特殊懲罰。
* * *
我假裝著在長椅上玩手機,抖音開的很大聲,唯恐別人聽不到。推送的第一條短影片是拉什迪(偉大的作家)在紐約遇刺。我為自己莫名的恐懼感到恥辱。我應該這樣嗎?換成蘇樺會這樣嗎?
我和蘇樺在初中時就見了第一面,不過直到大學(那場講座上)才熟稔。自那時起,他就常常對我提及美。美存在於一切事物當中,也就包括醜,包括惡。受苦是被我們厭惡且鄙夷的:疾病,處刑,排洩物,人類為此苦不堪言。然而在惡的角落裡,塞著一團一團的美。描寫善並歌頌善,這並不難,古往今來每個人都能做到;而描寫醜與惡,並且發自內心地為醜惡賦予美感,只能交給一個藝術家。當那個異常堅信藝術有罪的時候,它沒有意識到,它犯下的罪行中正蘊含著無與倫比的藝術之美。我何必恐懼。
從我被它襲擊開始,過去的生活於我而言,就已如枯葉般脫落了——不可能回去,他們只會覺得是我殺了主管,監控大概把那段嗚嗚啦啦錄了個全。上頭那幫人只顧念自己的細脖子,倘若異常還沒殺到門前,他們甚至不會承認它的存在,遑論收容。我就是替罪羊。
在記憶裡,主管龐大的屍體沉在油膩的血液中,宛如一攤巨大的狗糞,是幅好畫……幾年前的我告訴我說這是不可饒恕的罪惡不可饒恕。我心說你怎麼知道呢你哪來的資格呢如今人們之所以害怕死亡是因為人們不知道死是好的死是好的一切都很好。當我被異常碾壓倒地,後腦勺頂著一把槍的時候,這就是綻放於現實中的、美豔的惡之花。無罪而死,這就是……是……我何必恐懼。我仍然不知道死好在何處。驅使我的是自命為藝術家的那股子瘋狂。
對美無限的追求終將摧毀我們的人生。
細細地咀嚼跪在地上的那段記憶,我意識到自己仍然怕死,我依舊屬於無法真正獻身於藝術的無數凡人中的一個,對生有著難以置信的痴迷。我是個自大狂。自以為是,以為自己懂得藝術,實際上和爛俗的大眾相差無幾,痴迷於無意義的生活中。意識到人生虛無的人,比任何人都更渴望真實地存在,哪怕自己死亡。(我是個贗品。)可在另一方面,死亡開始吸引我。無罪而死。儘管我沒有罪,但只要我還活在這世上一日,還對生執拗地不放手,靈魂就會陷進泥潭裡去,不斷下沉。罰。戈雅臨死前在牆上畫的:農神吞噬其子。撕裂然後吞食。當罰脫離罪而成立時,一切行為都會罩上藝術的玄妙之光。我憂傷地想到那場講座——我與蘇樺相遇的那一場——儘管那講的是魯本斯。
蘇樺。一個輕輕的聲音對我說蘇樺已經死了。我感到一股難以置信的孤獨,關上手機,抱著自己彎下腰,嬰兒般瑟瑟發抖。蘇樺死了,魏識方死了,玉方流死了,主管也死了。只剩下我一個人了。Elina?可我還能去找她嗎?我好像被遺棄了。我被遺棄了。
我想到從前分手的那個夜晚。Elina對我喊道:為什麼你可以把別人的一切都用你那點理論輕易,而且輕薄地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