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很低,但又恰好能讓張處道聽見。然後急匆匆地獨自下山去了。
在很多年以後,張處道才知道。“劫”是道士們最私密的事物之一,因為這些所謂仙人自詡拋棄了凡塵牽掛,但仍然放不下執念和修行,所以劫才應運而生。同樣的,沒有人願意自己的恐慌被外人看透,因為那是一個人最後能夠搖尾乞憐的處所。應然能夠開口,已是對他極大的信任。只是那時,他已經無力挽回此刻的無禮了。
月亮正逐日地圓潤,普照著一切愛光和畏光的凡靈。與之相對應的,是漫步於道山的張處道,他的光僅夠照亮心中的一處罅隙,而縱使他人費力,所可得的又只是平庸。他曾經懷疑過陽清子的選擇,甚至現在仍不確定掌門是不是選對了徒弟,但既然走上了這一條路,莫名間依照著指領和這一方天地有了糾纏,糾纏到神魂,則也只能逆來順受。
入秋了,風很涼。
“真正的道士是什麼樣的?”陽清子正要起身離開的時候,張處道突然開口問。
老掌門停下腳步,回頭看著一臉真誠的徒弟,眉毛糾了片刻,又舒展開來,似是做下了某種決定。然後以一貫的口氣,淡淡地說,“真正的道士沒有七情六慾。”
顯而易見的是,張處道並沒能理解自己師父所說的,仍是保持著原先的表情。於是陽清子嘆了口氣,橫下一條心,重新坐下。
“你要知道,任何贅餘的情感都是於人無益的,真正的道士能夠窺破這一點,然後把自己那些可憐的無用的感情找個容器密封,不讓其們干擾到自己。這追求是病態的,你上東萊山,看見的那些不苟言笑的師叔師兄,都可以被稱之為真正的道士,摒棄了雜欲的道士。如果你想要做——長老,乃至更高的掌門,必須要是真正的道士。”
“那個容器?”
“就是道士之心。”
話音剛落,陽清子就匆匆離去,留下小道士一個人坐在椅子上默想。他並不意外,實際上,他早已猜到十之七八。但若是讓張處道封鎖掉自己的內心,變成一臺冷靜漠然的機械——他不願這樣做。更何況,他對道士之心的真實性抱有懷疑,畢竟,他看見過深夜裡哭泣的應然。
他上東萊山至今,在喜悅和疑惑之後,愈來愈深地感受到壓抑的存在。興許是緣於陽清子所說的道士之心,人人都披掛上了一層刀槍不入的盔甲,躲在空隙中窺看著旁人。如果把太清宮和東萊山畫在一張畫裡,張處道寧願只給自己和師父點上幾筆象徵人的顏料,或許還能給應然略塗半點,至於那些棄情絕欲的其他道士,只能被墨汁稍微勾勒了。
難民中還是有很多見多識廣的能人的,張處道就曾遇到一位。那人披頭散髮,狀若瘋癲,與人爭食被痛毆至奄奄一息。孤苦伶仃的小男孩費力地把他拖到陰涼處,待那人醒來,就有一句沒一句地攀談。張處道記著他說的一句話很久,“這一方天地,就是一出滑稽戲。”,很難想象,這是一個連飯都沒得吃的人能夠說出的話。而若論起更滑稽的,便是這奇人三日之後就餓斃了。
這一方天地就是一出滑稽戲。張處道咀嚼著這幾個字,莫名感到有些好笑。他站起身來,整整衣冠,推門向前,走進自己的舞臺。
沒人知道瘦弱的應然在想什麼,或者說道門裡的人沒有興趣知道彼此的想法。遮遮掩掩,以道士之心搪塞。但是張處道能看見瑟縮在那深褐色瞳仁之後的情感,他和應然在日復一日的幽明中共處一室,即使師兄慣常地沉默下去,師弟也是可以窺看一些蛛絲馬跡。
深夜,偏偏還是雨夜,張處道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窗外的雨水不知道在沖刷著什麼,也許是歲月,也許是苦難,也許是搖搖晃晃的人間世。應然在和他相對的床鋪上,把自己裹在被子裡,藉著微弱的尚未熄滅的燭火,張處道看見那被子如一座靜止的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