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螺山探險時曾經拍過照片。老朝奉雖然沒出現在照片中,但如果有心人稍加推演,便會知道他也參與過此事。好在這卷照片的底片都存放在味經書院沖洗,只被許一城取走過一張。老朝奉二度奔赴岐山,把剩餘的照片做了修改,銷燬了底片,這次終於如釋重負。
(被取走的那一張,正是許一城送給付貴,後來又送給我的那張合影原版。我聽著故事,在心裡想。)
可是在味經書院,老朝奉又得知了另外一個令他惶恐不安的訊息:許一城曾經在這裡買了三個筆記本,裡面用加密的文字記錄了探險的全過程。如果這些筆記被人解密,老朝奉行蹤仍會暴露。他回到北平略作打聽,發現三本筆記被當成佛頭案的證物,遂化名姊小路永德,把筆記全部取走。
許一城很快被宣判死刑。沒有了後顧之憂的老朝奉,決定投靠日本人,而投靠的資本,正是手裡的三本筆記和關於佛頭的真相。木戶有三教授收下了三本筆記,卻不承認佛頭是假的——這可以理解,日本人最要面子,佛頭是已經公開宣揚的成功,不可能再做澄清。於是這件事被壓了下來,當事人均三緘其口。木戶有三從此再不願提及佛頭之事。
而老朝奉藉著木戶教授這根線,搭上了“支那風土會”。在接下來的時間裡,他與“支那風土會”密切合作,按照《支那骨董賬》的指導,一邊在五脈積蓄力量,一邊把許多中國文物偷偷運往日本。因為這事做得隱秘,沒多少人知道。
後來歷經抗日戰爭、解放戰爭,老朝奉憑著機智,沒有讓任何人覺察到他與日本人有染。建國以後,文物市場極度萎縮,他跟隨著五脈蟄伏起來,並不動聲色地吸引了五脈中一些不甘寂寞的年輕人。到了“文革”期間,一次偶爾的機會,老朝奉才驚恐地發現,木戶教授居然把其中兩本筆記送還給了許氏後人。這兩本筆記如同定時炸彈一般,隨時可能解密,毀掉老朝奉的聲望和地位。老朝奉別無選擇,只能派出沈君,去毀掉許和平。沈君成功地拿走了其中的一本,而另外一本卻一直沒有找到……
這一段長長的故事講完,我的耳朵都聽得有些滾燙。我對故事的真實性並不懷疑,許多細節都可以對應上。老朝奉相當坦承,絲毫不掩飾自己在這故事裡的膽怯、卑劣以及利慾薰心,大大咧咧地承認了自己的全部圖謀。1931年的真相,就是他陷害許一城的過程。
“也就是說,我爺爺是為了保守佛頭贗品的秘密,才選擇了犧牲?”我的手劇烈地顫抖,幾乎握不住大哥大。幾十年的謎團,終於要呼之欲出。
“對,他真是個蠢材,用三代人的幸福去掩蓋一個並不高明的謊言。”老朝奉毫不留情地進行了批判。
我二話沒說,直接掛掉大哥大,然後一個人在屋內嚎啕大哭起來。
這既是悲憤之淚,又是喜悅之淚。一種喜悅充盈在我的胸膛,我爺爺不是漢奸,他從來都不是。一直鬱結在我心頭的陰霾,此時已經全部散去。我爺爺和許家歷代祖先一樣,忠誠地執行著許衡的遺命,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守護著誓言,至死不渝。
我把整個身子蜷縮在沙發上,心情突然變得輕鬆,然後再度沉重。一個塵封多年的歷史真相終於被揭破,但這樣一來,我的責任更加艱鉅了。1931年許一城完成了他的責任;“文革”期間我父親完成了他的責任,現在聽完老朝奉這一段自白,這份責任轉移到了我的肩頭。
真相已然揭破,但宿命仍未終結。
諷刺的是,我獲取真相的代價,卻是與這段真相的背叛者合作。
我望著冥冥中的父親與祖父,希望他們能夠給我以啟示,可是卻沒有回應。不知為何,劉一鳴在晚宴上送給我的那句話,突然跳入腦海:“鑑古易,鑑人難。”老朝奉之於許一城,沈君之於許和平,藥不然之於我,豈不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