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夢枕難得做夢。
他幾乎是無夢之人,大概因身體困於病痛,夜間睡不了多久就會被胸口悶痛驚醒。上一回做夢,還要追溯到小寒山學藝時期,被季卷莽撞用內力衝昏之後。這回又是季卷,又是因她神照功調理,得以一夜安眠。
他難得入夢,見自己著一身紅衣,立在紅梅白雪之下。
於是他想起來自己正夢著哪一段往事。他剛被父親飛書傳召入京,還未來得及辦成一件大事,已被雷損相邀,夜赴冷宴。
蘇遮幕在他臨出門前特意叮囑他換一身更鮮豔的衣服。蘇夢枕病色入骨,任誰一眼就能從他的面色上看出他是個沉痾已極的重病人,若再穿豔色衣服,未免更顯氣色難看。
因此他立即便明白了蘇遮幕的暗示,依言換了身正紅寬袍,照例將紅袖刀收入紅袖。
雷損雖盛情相邀,卻不在門口相迎,遣六分半堂門人帶他,在曲徑通幽間四處周折,最終將他帶到一處種滿寒梅的偏院,告了聲罪,身影溜到不見。
蘇夢枕已隱隱猜到其間算計,但以他的性格,並不喜歡為此為難卒子,因此放了唯一知道路的門人溜走,自己仰頭望天,思索該怎樣全身而退。
正思索間,一陣清凌凌古琴自偏院閣樓二樓飄揚而下,聲如片雪落頂,浸潤心神,輕易將他內心升起的些許煩躁滌盪乾淨。
是何人在奏曲?環於天地,卻似觸不可及,如仙音縹緲,剎那要隨雪融而逝?
琴聲中又多出一道婉轉唱腔。女子似因獨倚樓頭,眼見白雪紅梅,杳無人跡,空冷之下,聲音中也夾雜絲縷脆弱。她唱:“玉骨那愁瘴霧,冰姿自有仙風……素面翻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
那聲音如此脆弱,又如此暗藏傲骨,竟唱的是蘇軾的《西江月》,明在頌梅,實則對月自訴,便是不願低頭,與京城中無盡骯髒同流。
蘇夢枕是蘇軾後人,更對詞中意深有共鳴,此時聽這女子婉轉唱來,是在自詠,豈非亦在詠他?心中亂思頓起,他下意識將目光投到偏院中唯一閣樓,想要見一見這知音的面目。
此念剛起,便聽二樓窗格發出吱呀之聲,那樓中彈琴歌唱的女子一曲罷了,竟也與他心念相通般推窗透氣,他來不及藏匿身形,視線已直直與高處女子對上,那嬌弱女子似全沒想到女子偏院處何時走入一位公子,纖手輕掩檀口,渾身如柳迎風般微顫,發出一聲倉促的“啊”。
蘇夢枕直視著她,像看千萬種流雲在他眼前化做夢境:“蘇某擅闖此地,唐突姑娘。”
那如紅梅般冷、如紅梅般豔的女子愣了愣,試探道:“是蘇夢枕,蘇公子麼?”
“我是。”
那女子悵惘一嘆,嘆息間全是被雪冰封的身不由己,聲音微抖,道:“蘇公子不必道歉……想來是我父親刻意安排,才致使公子誤入此處。”
蘇夢枕眉心一動,見女子對他純然微笑:“我是雷純。”
雷純。他的未婚妻。早在他尚年幼時,雷損已與蘇遮幕定下這門親事,他知父親艱難,將其當做命運一般地接受了,雖未蒙面,卻也未想過反抗。如今他已見過,是在雷損算計之中,在蘇遮幕的含蓄勸阻之下,以最為難看的樣子與雷純見過,而雷純一雙美目溶溶,其間並無被他樣貌嚇到之意,更無半點回避。她半倚窗臺,如他所能想象到的世間最美好的女子模樣出現在他面前。
他還能有什麼遺憾呢?除卻遺憾自己未能在未婚妻面前留下最好的印象?
蘇夢枕張一張口:“雷姑娘琴歌雙絕,他日必定名動京城。”
雷純柔柔地笑,單這一笑已足夠令院中所有未綻的梅花為她開啟花蕾。她笑著搖頭:“在京城之中,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閨閣小姐,何以名動京城?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