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怒氣衝衝地說:“他又要無故缺課 了,你去叫他。”級長象差役一般,奉旨去拿犯了。我們全體四十餘人肅靜地端坐著,先生 臉上保住了怒氣,反綁了手,立在講臺上,滿堂肅靜地等候著要犯的拿到。不久,級長空手 回來說:“他不肯來。”四十幾對眼睛一時射集於先生的臉上,先生但從鼻孔中落出一個 “哼”字,拿鉛筆在點名冊上恨恨地一圈,就翻開書,開始授課。我們間的空氣愈加嚴肅, 似乎大家在猜慮這“哼”字中含有什麼法寶。
下課以後,好事者都擁向我們的自修室來看楊伯豪。大家帶著好奇的又憐憫的眼光,問 他:“為什麼不上課?”伯豪但翻弄桌上的《昭明文選》,笑而不答。有一個人真心地忠告 他:“你為什麼不說生病呢?”伯豪按住了《文選》回答道:“我並不生病,哪裡可以說 誑?”大家都一笑走開了。後來我去泡茶,途中看見有一簇人包圍著我們的級長,在聽他說 什麼話。我走近人叢旁邊,聽見級長正在說:“點名冊上一個很大的圈餅… ”又說:“學 監差人來叫他去… ”有幾個聽者伸一伸舌頭。後來我聽見又有人說:“將來… 留級,說 不定開除… ”另一個聲音說:“還要追繳學費呢… ”我不知道究竟“哼”有什麼作用, 大圈餅有什麼作用,但看了這輿論紛紛的情狀,心中頗為伯豪擔憂。
這一天晚上我又同他靠在長廊中的窗簷上說話了。我為他擔了一天心,懇意地勸他: “你為什麼不肯上課?聽說點名冊上你的名下劃了一個大圈餅。說不定要留級,開除,追繳 學費呢!”他從容地說道:“那先生的課,我實在不要上了。其實他們都是怕點名冊上的圈 餅和學業分數操行分數而勉強去上課的,我不會幹這種事。由他什麼都不要緊。”“你這怪 人,全校找不出第二個!”“這正是我之所以為我!”“… ”
楊家俊的無故缺課,不久名震於全校,大家認為這是一大奇特的事件,教師中也個個注 意到。伯豪常常受舍監學監的召喚和訓叱。但是伯豪怡然自若。每次被召喚,他就決然而 往,笑嘻嘻地回來。只管向藏書樓去借《史記》、《漢書》等,凝神地誦讀。只有我常常替 他擔心。不久,年假到了、學校對他並沒有表示什麼懲罰。
第二學期,伯豪依舊來校,但看他初到時似乎很不高興。我們在杭州地方已漸漸熟悉。 時值三春,星期日我同他二人常常到西湖的山水間去遊玩。他的遊興很好,而且辦法也特 別。他說:“我們遊西湖,應該無目的地漫遊,不必指定地點。疲倦了就休息。”又說: “遊西湖一定要到無名的地方!眾人所不到的地方。”他領我到保俶塔旁邊的山巔上,雷峰 塔後面的荒野中。我們坐在無人跡的地方,一面看雲,一面嚼麵包。臨去的時候,他拿出兩 個銅板來放在一塊大岩石上,說下次來取它。過了兩三星期,我們重遊其地,看見銅板已經 發青,照原狀放在石頭上,我們何等喜歡讚歎!他對我說:“這裡是我們的錢庫,我們以天 地為室廬。”我當時雖然仍是一個庸愚無知的小學生,自己沒有一點的創見,但對於他這種 奇特、新穎而卓拔不群的舉止言語,亦頗有鑑賞的眼識,覺得他的一舉一動對我都有很大的 吸引力,使我不知不覺地傾向他,追隨他。然而命運已不肯再延長我們的交遊了。
我們的體操先生似乎是一個軍界出身的人,我們校裡有百餘支很重的毛瑟槍。負了這種 槍而上兵式體操課,是我所最怕而伯豪所最嫌惡的事。關於這兵式體操,我現在回想起來背 脊上還可以出汗。特別因為我的腿構造異常,臀部不能坐在腳踵上,跪擊時竭力坐下去,疼 痛得很,而相差還有寸許,——後來我到東京時,也曾吃這腿的苦,我坐在席上時不能照日 本人的禮儀,非箕踞不可。——那體操先生雖然是兵官出身,幸而不十分兇。看我真果跪不 下去,頗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