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笛也有不同的層次,以敵機距離本城的遠近來劃分。敵機一飛走,警報立即解除。我們都絕對要聽從警笛的指揮,不敢稍有違反。在這裡也表現出德國人遵守紀律、熱愛秩序的特點。但是,到了後來,東線戰爭毫無進展,德國從四面受到包圍。防空能力一度吹噓得像神話一般,現在則完全垮了臺。敵機隨時可以飛臨上空,也不論白天和夜晚,願意投彈則投彈;不願意投彈,則以機關槍向地面掃射。警笛無法拉響,警報無法發出。因為一天二十四小時,時時刻刻都在警報中,警笛已經是英雄無用武之地了。到了此時,我們出門,先抬頭看一看天空,天上有飛機,則到街道旁邊的房簷下躲一躲。飛機一過,立即出來,該幹什麼幹什麼。常常聽到人說,什麼地方的村莊和牛被敵機上的機關槍掃射了,子彈比平常的槍彈要大得多。聽到這些訊息,再加上空中的機聲,然而人們絲毫也不緊張,而有點處之泰然了。
再拿食品來說吧。日益短缺,這自在意料之中,不足為怪。奇怪的倒是德國人,他們也是處之泰然的,不但沒有怪話,而且有時還頗有些幽默感。我曾在一張報紙上看到一幅漫畫,畫的是一家在吃飯。舅舅用叉子叉著一塊兔子肉,嘴裡連聲稱讚:“真好吃呀!”而坐在對面的小外甥,則低頭垂淚。這兔子顯然是小孩豢養大的。從城裡來的舅舅只知道肉好吃,全然不理解小孩的心情。德國人給人的印象是嚴肅、認真、淳樸,他們的徹底性是有口皆碑的。他們似乎不像英國人那樣欣賞幽默。然而在食品缺乏到可怕的程度的時候,他們居然並不缺少幽默。我提到的這一幅漫畫不是一個絕好的證明嗎?
德國人這種對待轟炸和飢餓的超然泰然的態度,當然會感染了我。但是我身處異域,離開自己的祖國和親人有千山萬水之遙。比起德國人來,祖國和親人就在眼前,當然感受完全不同。我是一個“老外”,是在異域受“洋罪”。自己的一些牢騷、一些想法,平常日子無法宣洩,自然而然地就在夢中表現出來。我不是莊子所謂的“至人無夢”的“至人”,我的夢非常多。我的一些希望在夢中肆無忌憚地得到了滿足。我夢的最多的是祖國的食品。我這個人素無大志,在食品方面亦然。我從來沒有夢到過什麼燕窩、魚翅、猴頭、熊掌,這些東西本來就與我緣分不大。我做夢夢到最多的是吃炒花生米和鍋餅(北京人叫“鍋盔”)。這都是小時候常吃而直到今天耄耋之年仍然經常吃的東西。每天平旦醒來,想到夢中吃的東西,懷鄉之情如大海怒濤,奔騰洶湧,無論如何也抑制不住。
此時,大學的情況,也真讓人觸目傷心。大戰爆發以後,有幾年的時間,男生幾乎都被徵從軍,只剩下了女生,奔走於全城各研究所之間,哥廷根大學變成一個女子大學。無論走進哪一間教室或實驗室,都是粉白黛綠,群雌粥粥,彷彿到了女兒國一般。等到戰爭越過了最高峰逐漸走向結束的時候,從東部俄國前線上送回來了大量的德國傷兵,一部分就來到了哥廷根。這時候,在大街上奔走於全城各研究所之間的,除了女生以外,就是缺胳膊斷腿的拄著雙柺或單拐,甚至乘坐輪椅的傷殘大學生。在上課的大樓中,在潔淨明亮的走廊上,柺杖觸地的清脆聲,處處可聞。這種聲音迴盪在粉白黛綠之間,讓人聽了,不知應當作何感想。德國的大音樂家還沒有哪一個譜過拐聲交響樂。我這個外鄉人聽了,真是欲哭無淚。書包 網 。 想看書來
烽火連八歲家書抵億金(2)
同德國傷兵差不多同時湧進哥廷根城的是蘇聯、波蘭、法國等國的俘虜,人數也是很多的。既然是俘虜,最初當然有德國人看管。後來大概是由於俘虜太多,而派來看管的德國男人則又太少了,我看到好多俘虜自由自在地在大街上閒逛。我也曾在郊外農田裡碰到過俄國俘虜,沒有看管人員,他們就帶了鍋,在農田挖掘收割剩下的土豆,挖出來,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