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卻已顯出如斯老態。
喉頭滾燙,數度張口卻哽咽得發不出聲音,早已潸然。
但父親卻發現了她。
他猛回身,眸色顫抖,向前跨了一大步,忽然又尷尬地停下來。他似乎非常侷促,踟躕良久,才輕喚一聲:“丫頭,是你麼?”
丫頭。丫頭。他還是這樣喚她。同年幼時,如出一轍。
只剎那,墨鸞心尖上一顫,終於哭出聲來。
溫暖而粗糙的大手裹著軟軟的衣袖終於撫上臉頰,有些笨拙。但父親卻一直沉默,沉默地替她拭淚,沉默地看她落淚不絕。良久良久,他長嘆:“太后賜下此陵寢,又肯讓小民再見著這丫頭好生生的,小民已無憾了。”
神都城外,夜風蕭瑟,太后一襲深黑狐裘,裙裾微動,依舊高傲。“太后。小民。”她冷冷道:“當年你帶走阿宓時可不是這樣說話的。你不是好恃才傲物的硬骨頭麼?”
姬雍慘然苦笑:“太后又何必拿近二十年前的輕狂意氣奚落小民。”
“輕狂意氣?”太后哂笑,笑著笑著卻忽然沉斂,眼中陡然寒光迸裂:“你的輕狂意氣為何要阿宓替你付出代價?”她忽然一把將墨鸞拉近身前,“你敢不敢親口告訴這孩子當年那些舊事?你應承過她的母親什麼?你可有兌現過半點承諾?”
猝不及防,墨鸞一個踉蹌,只聽見心底哀鳴。太后那隻手好似鐵鉗,掐得她骨頭也在生生作痛。她哀哀地望著父親。如今的她,早已不不想揭開那些年煙代遠的往昔,她只想結束,這錐心刻骨的刺痛。
但父親卻一句話也未說,他只是嘆息,閉目,眼角竟已溼潤。
“你不敢說麼。”太后哼道,“那我替你說。”她轉臉看著我,眼中竟泛起紅光。她一字字冷道:“阿鸞,你聽好了。這個男人,當年不過是個潦倒生徒,自認才高八斗便什麼也不放在眼裡,連省試也敢誤考,被亂棒轟出,恰巧被你阿孃瞧見,好心幫他,他卻又在殿試時胡鬧犯上,辱罵天子,被投下大獄。你阿孃憐惜他還算有些才氣,將他從獄中保出來,留在府上做門客。不想這混帳東西卻花言巧語誘騙你阿孃,你那胡塗阿孃鬼迷心竅上了他的當,竟然拋夫棄子也要跟他走。結果呢?你阿孃跟著他過得是什麼日子?”她說的咬牙切齒,恨意滿溢。
墨鸞只覺得腦子裡翁得一片空白,下意識捂住雙耳。她的阿婆,竟這樣描述她的爺孃,一個是混帳東西,一個是鬼迷心竅,名不正言不順,好似在說一個恨不能洗刷乾淨的骯髒汙點……雙眼朦朧,她看見太后深重的恨,好似要生吞了她般,眼中全是血絲。
呵,難怪。難怪阿婆縱然什麼都知道,卻還能那般平靜地賜她一把刀,叫她乖乖地,做個殉葬品。阿婆大概,從未期待她的降臨,甚至,更希望她從不曾存在過罷……既然如此,不如讓她自生自滅好了,又何必千方百計讓鍾御醫救她回來,莫非,便只是為了在她剛觸及一絲幻想中的溫暖時,忽然再刺她一刀麼?何其殘忍。
她渾身冰冷,悽慘和著淚一起灑落。
但她卻聽見父親的笑聲。
父親竟揚眉笑了。“近二十載,世事變遷,人人皆非,想不到太后卻還留在原地。”他的眸光陡然精盛起來,似有火光激烈騰起,“不錯,當年我自視甚高,以為天下沒什麼是我辦不到的。事實證明,那只是我幼稚的不可一世。我並不迴避我的失敗與無能,沒能照顧好阿宓讓她吃了太多的苦我更是難遲其咎百身何贖,但你卻……你沒有資格自說自話地否定我們的愛情。”他緩步走上前去,輕撫那刻下亡妻名姓的玉碑。
那一刻,墨鸞分明看見了,父親眼中透出的暖意。天地俱寒又如何?至此一株火種,永世不滅。瞬間,竟有錯覺,依舊是當年那睥睨天下笑談風雲的血性男兒,無關銀絲風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