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之趣,而在兒童尤甚。他們都生長在城市中,大部分的生活在上海、杭州度 過。菽麥不辨,五穀不分。現在正值農人收稻、採茶菊的時候。他們跟了茂春姑夫到田中 去,獲得不少寶貴的經驗。離村半里,有蕭王廟。廟後有大銀杏樹,高不可仰。我十一二歲 時來此村蔣五伯(茂春同族)家作客,常在這樹下游戲。匆匆三十年,樹猶如昔,而人事已 數歷滄桑,不可復識。我奄臥大樹下,仰望蒼天,緬懷今古。又覺得戰爭、逃難等事,藐小 無謂,不足介意了。
訪蔣五伯舊居,室廬尚在,圮壞不堪。其同族超三伯居之。超三伯亦無家族,孑然一 身,以乞食為業。郵信不通,我久不看報,遂託超三伯走練市鎮(離村十五里),向周氏姊 丈家借報,每日給工資大洋五角。每次得報,先看嘉興有否失守。我實在懶得去鄉國,故抱 定主意:嘉興失守,方才出走;嘉興不失,決計不走。報載我有重兵駐嘉興,金城湯池,萬 無一慮,我很歡喜,每天把重要訊息抄出來,貼在門口,以代壁報。鎮上的人盡行遷鄉,疏 散在附近各村中。聞得我這裡有壁報,許多人來看。不久我的逃難所傳遍各村,親故都來探 望。幼時的業師沈蕙蓀先生年老且病,逃避在離我一里許的村中,派他的兒子來探詢我的行 止。我也親去叩訪,慰藉。染坊店被炸彈解散,店員各自分飛,這時都來探望老闆。這是百 年老店,這些人都是數十年老友。十年以來,我開這店全為維持店員五人的生活,非為自己 圖利,但亦惠而不費。因此這店在同業中有“家養店”之名。我極願養這店,因為我小時是 靠這店養活的。然而現在無法維持了。我把店裡的餘金分發各人,以備不虞之需。若得重見 天日,我一定依舊維持。我的族叔雲濱,正直清廉,而長年坎坷,辦小學維持八口之家。炸 彈解散他的小學。這一天來訪,皇皇如喪家之狗。我愛莫能助。七十餘歲的老姑母也從崇德 城中逃來。她最初客八字橋王蔚奎(我的姊丈)家,後來也到南沈浜來依我們。姑母適崇德 徐氏。家富,夫子俱亡,朱門深院,內有寡媳孤孫。今此七十者於患難中孑然來歸,我對她 的同情實深!超三伯赴練市周氏姊丈家取報紙,帶回鏡涵的信。她說倘然逃難,要通知她, 她要跟我們同走。我的二姊,就是她的母親,適練市周氏。家中富有產業及罵聲。二姊幸患 耳聾,未盡聽見,即已早死。鏡涵有才,為小學校長;適張氏一年而寡。孑然一身,寄居父 家,明知我這孃舅家累繁重,而患難中必欲相依,其環境可想而知。凡此種種,皆有強大的 力系纏我心,使我非萬不得已不去其鄉。
村居旬日,嘉興仍不失守。然而抗戰軍開到了。他們在村的前面掘壕佈防。一位連長名 張四維的,益陽人,常來我的樓下坐談。有一次他告訴我說:“為求最後勝利,貴處說不定 要放棄。”我心中忐忑。晚快,就同陳寶和店員章桂三人走到緣緣堂去取物。先幾天吾妻已 來取衣一次。這一晚我是來取書的。黑夜,象做賊一樣,架梯子爬進牆去。揭開堂窗,一隻 餓狗躺在沙發上,被我用電筒一照,站了起來,給我們一嚇。上樓,一隻餓貓從不知哪裡轉 出來,依著陳寶的腳邊哀鳴。我們向菜櫥裡找些食物餵了它。室中一切如舊。環境同死一樣 靜。我們向各書架檢書,把心愛的、版本較佳的、新買而尚未讀過的書,收拾了兩網籃,交 章桂明晨設法運鄉。別的東西我都不拿。一則拿不勝拿;二則我心中,不知根據甚麼理由, 始終確信緣緣堂不致被毀,我們總有一天回來的。檢好書已是夜深,我們三人出門巡行石門 灣全市,好似有意向它告別。全市黑暗。寂靜,不見人影,但聞處處有狗作不平之鳴。它們 世世代代在這繁榮的市鎮中為人看家,受人給養,從未捱餓。今忽喪家失主,無所依歸,是 誰之咎?忽然一家店樓上,發出一陣肺病者的咳嗽聲,全市為之反響,悽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