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點,我結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公寓,在樓下見到麥當娜。
他在自動售賣機旁邊喝一罐可樂,表情若有所思,和我招呼過後,忽然問我:“你覺得缺憾是不是一種美麗?”
這種類哲學問題,通常我們都選擇和住在二樓的黑格爾進行討論——如果我們二兩黃豆大的腦子裡真的產生過什麼哲學思想的話,作為流行音樂的忠實研究者,麥當娜先生的話題和他的專業難免離得遠了一點。
本著本公寓樓睦鄰友好的一貫原則,我還是回答:“要是有能力的話,還是不要留遺憾的好。”
麥當娜先生對這個答案看來相當滿意,在我走出不到三米的時候,身後就傳來一聲巨響。我回頭看到那個一秒前還叫做自動售貨機的玩意,現在變成了一堆廢鐵,其中還流出一些紅紅白白的液體,好像它也有血液一樣。接著麥當娜飛快地跑過我身邊,發出無比快樂的嘎嘎大笑,我由此猜想他所說的畢生遺憾,就是從來沒有打碎過一臺自動售貨機。
麥當娜,住在這棟公寓樓的三樓A座,留長髮,在任何地方都戴墨鏡,最熱衷的事情是收集已經絕版的唱片,以及在好好的牛仔褲上剪口子,如果他只剪自己的,當然任何人都不能發表反對意見,關鍵問題是他也剪我們的——我,以及住在這個樓裡的一切鄰居。有時候半夜三更你爬起來去上廁所,穿過客廳的時候就會看見一盞微弱的燈照耀在沙發上,有個人神情狂熱,在那裡飛針走線,你過去一看,就一聲慘叫,老子花重金買來的XXX牌牛仔褲,又變成兩根爛布條。
要杜絕這個禍患,只有兩個辦法,第一是殺掉麥當娜,住二樓B座的施瓦辛格早就發了全體居民公告書,表示他具備專業的資格和技術去進行這一行動,而住四樓E座的華陀也積極響應,說他可以在醫學上證明麥當娜是自然死亡,聽起來這個計劃簡直天衣無縫,但是在公寓樓組織委員會上舉手表決的成員裡,也包括麥當娜本人,由此我們覺得違背了迴避原則,最後計劃無限期擱淺。所以我們採取了第二個辦法,那就是不買也不穿牛仔褲,我們穿西褲,卡其褲,四角沙灘褲,偶爾什麼也不穿,總之我們和牛仔褲說了永別,就像一個告別戀人,再也回不到家鄉的遊子,看到levi's時候油然產生哭泣的衝動。
目擊麥當娜把自動售貨機變成一堆廢鐵之後,我繼續往家裡走,同時意識到,今天半夜如果我想喝上一罐啤酒,就必須徒步去數公里以外的便利店,這個念頭立刻牢牢抓住了我的心,使我的喉嚨提前感受到了凌晨三點的焦渴,因此我覺得殺掉麥當娜的事項,實在應該再次提上議程。
進了家門,我把衣服脫下來放進陽臺上洗衣機,順便看了一下外面的風景——跟昨天一樣乏味,除了樓還是樓,可憐的綠化帶夾在灰色水泥建築當中,垂死掙扎,一天又一天。就算我可以看得再遠,情形也不會有太大的變化,最多是其他地方的綠化帶已經死掉,或者樓裡住的人已經死掉。這個世界可以給我們的驚喜,大概就是這麼多。
開啟音響,播放貝多芬推薦給我的一張無名CD,他住我隔壁,循例耳朵是聾的,其實可以聽到十公里以外一個硬幣落地的聲音。他說他靠這個謀生,不是做音樂,而是揀硬幣。就在第一首歌唱到一半的是,忽然有人敲門。
這真是件怪事。
我搬進來差不多十年了,從來沒有人敲過我家的門。雖然一天到晚都有人來做客。
大家都翻窗戶,陽臺,或者撬掉一塊天花板,以及用穿牆術。我猜想。否則我家天花板怎麼撬到現在還有呢。
不管怎麼樣,我圍上一塊浴巾去開門,公寓樓管理員小二站在那裡,對我露出一種相當古怪的笑容。不過他所說的話,又再正常不過。
吃不。
吃。
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