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漢的背都比以前駝了幾分,還是不肯走。
村裡最後一戶人家離開時,幾個後生晚輩都圍著他勸。梅老漢只一聲不響地聽著。幾個後生說到口乾,老頭子默然半晌,長滿老繭的手在鋤頭柄上摩挲了會兒,笑著擺手:“不走啦。都活了大半輩子,還走什麼呢?不走啦!”
最後的這撥人,猶自望著故土撒了幾滴淚。熟悉的車轅轉動聲響起時,梅老漢揹著雙手,佝僂的身影行走在田埂上,漸行漸遠。
梅老漢的那片田是僅剩的收割地齊齊整整的莊稼地,十分好認。白飛白走過田埂,在那間像快要倒塌的農舍四周轉了一圈,最終還是在田地裡找到的他。
梅老漢正悶聲不響地蹲在別人的田壟上,像一塊沉默的石頭,渾濁的雙眼依然焦灼地望著那幾畝無人收割的金黃金黃的稻田:“多好的穀子,可惜了……”
白飛白其實盼著遠遠看一眼梅老漢依然體態康健便走,他不願見到憔悴、寂寞以及失望。然而,梅老漢的眼角捉到白飛白的一抹衣角,便關節僵硬似的直起身,弓著腰迎過來,開口照舊是四方村每日都有人問的問題:“鎮上有郎中過來幫忙了麼?官府派人來了沒有?”
望著那渾濁中閃著殷切期盼的雙眼,白飛白終於明白,無論是身為大夫還是身為人,此時的一切,都無從閃躲:“不曾。”
“罷了,”梅老漢嘆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老祖宗的祖訓,該聽的……”
遠方的風拂過暮色下的大地,霎那間金色的稻浪此起彼伏,壯麗如天上金燦燦的晚霞,梅老漢就在這他看了一輩子的風景裡嘆息了兩聲:“我老漢是個粗人,白活了這些年,半截身子都入了土,沒兒沒女的。我只盼著,什麼時候兩腿一蹬見了閻王,白大夫能告訴山上的主持師父一聲,給我老漢念個經文超度,到了地底下,老漢我沒臉見爹孃啊……”
日暮低垂,梅老漢的聲音裡帶著一絲哽咽,偶爾有“咯吱、咯吱”的響動,想是幾隻田鼠,又在啃誰家的稻子了吧。
☆、花半夏
夕陽西下。秋日以來少見的彩霞,如織錦般鋪了半邊天,淬火流雲,分外奪目。暮色下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當餘暉灑向一座不起眼的小小山丘時,山頭上也出現了一隻不起眼的手。
在莽莽荒原中逃亡了整整一天的花半夏幾乎是手腳並用地攀上了山頭,便無力地坐了下去,筋疲力盡,氣喘如牛。她的頭髮亂得像個雞棚,臉上也糊著泥巴煤灰,搭上一身半舊不新的寬鬆衣裳,再襯上灰黑得看不出本來面目的破了洞的鞋,已經達到了她想要的男女莫辨的障眼法的效果。
抹開額頭上的一層薄汗,她捂著震得擂鼓響的心口舉目四望,心裡對西天諸佛叩了一萬個響頭,只求別讓她露宿荒野。
不遠處,依稀可見錯落有致的幾間農舍,如黑白棋子散落於山林之間,一條白河銀蛇般貫穿其中。那裡似乎,是個不大不小的村落。
花半夏頓時喜上眉梢:柳暗花明又一村!果然連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要幫我一把!
處於亢奮狀態的花半夏費勁地爬起來,重整旗鼓似的拍了拍幾乎要失去知覺的雙腿,如同一個在沙漠中垂死的流浪漢,激動地奔向了自己心目中的綠洲。
日頭緩緩沉入黑暗的山那邊,暮色漸漸消隱。
前一刻還像一頭飢渴的餓狼般狂奔的花半夏,此時皺著眉頭杵在村口,當起了沉默的小羊羔。她許久都沒有往前邁出半步。離家這麼久,她依然清晰地記得,每當暮色四合,桃花村裡炊煙裊裊、倦鳥回巢的景象。
而這座村莊……她仰起臉,寂寂無聲,毫無人氣,陰森森的倒有種棺材鋪的氛圍。花半夏徘徊了一陣子,環顧空曠的四野,又望望黯淡下來的天際,在心裡思忖著再找到這樣一個落腳地方還得走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