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隔一段時間,我的心情就有些莫名的失落,突然間難過起來。
這是不好的沉溺。這樣的男子心都是敏感的,好像一條幼小的蛇,伸出細細的毒信,捕捉空氣中苦澀的風吹草動,憂傷來得迅速而尖銳。
不管你願不願意承認,我們是在欣賞詩人們的作品,說得冷酷一點,我們是在探查他們的傷口,撥弄著尋找他們悲愁的病根,古往今來,你見過幾個幸福的詩人,又有幾個在幸福得吃了蜜糖似的時候,會去寫詩的。
就算他不呻吟出聲,就算他用文字當成包裹傷口的紗布,你還是能看出來,他心裡很難受。
秦觀的這首《浣溪沙》並看不出他在疼痛,而是一種緩慢的開放。
那一天不知道他為什麼那麼早就起來。初春的早晨,還是有些寒意。朽舊的閣樓在晨霧中,溼漉的,竟然有一股秋天的味道。
我閉上眼睛想象很久很久以前的那個小雨霏霏的早晨,疏朗秀美的樹枝間的白色霧氣彌散,有些淡青的顏色,讓人忍不住想觸碰一下。或許這樣,春天的細腰可以握在手中。聽見了衣袂窸窣的聲響,你看見閣樓洞開著,好像一個空落落的眼神。
是一個佳年的女孩兒,亦或是一個白衣如夢的男子。
我輕輕地想著,她或他在這詩句間悠遊,卻始終看不見他的樣子。
現在想起來,我是因為這首詞喜歡上秦觀的。事情就是這樣,因為一句話,一個舉動,甚至是一個不經意的眼神而讓你愛上一個人。現實中我是個不得意的男孩,自己喜歡的那個女孩子早已嫁作他婦。本來覺得我應該很難過很難過才對,可是當聽到這個訊息我只愣了一下,然後只能感到心裡忽然被扯了一下,一根絲一樣的銳疼,之後便是淡淡的傷心。
人心就是這麼奇妙,在那樣的心情下,我見到了這兩句: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忽然有種想流淚的衝動。這樣的傷心來得這樣綿長細膩。以前沒想到,我竟然有一顆這樣纖細的心。
看完《浣溪沙》以後,以為這樣的文字只能出自一個花瓣一樣嬌嫩的男孩子手裡,所以總把秦觀想象的跟個白麵紅唇、眼神如水的大男孩。滿目悵惘的少年,披著件白色的衣服,懶洋洋地爬上了朽舊的閣樓。
我甚至會胡思亂想,這個秦少游一定是個早夭的天才,年紀輕輕就死掉了。這個自以為是的感覺無論如何都無法除去。
我顯然是陷入了荒誕的臆想。首先,秦觀死的時候也算不得夭亡,五十二歲了。其次,秦觀並不是個嬌滴滴的小男人。《宋史·秦觀傳》稱他“少豪雋,慷慨溢於文詞。舉進士不中,強志盛氣,好大而見奇,讀兵家書,與己意合。”原來他也是個雄心勃勃的人,竟然要匡扶天下。實在讓我很意外。然而他始終沒有弄明白,文章之才和經世的謀術之才有著天壤之別。文人的才情只限於抱負自守,不肯屈己以逢官佞。
秦觀每一次也都參加科舉,只是沒有中過。直到二十六歲,仰慕東坡的大名,求謁東坡,卻沒有結果。後來聽說東坡先生謫守密州,便在他必經之路揚州的寺廟裡,模擬蘇東坡的手筆在壁上題詩一首。蘇東坡見到這首詩,無論是語氣還是書法都讓他非常驚訝。
這樣秦觀終於得識蘇東坡,在東坡的薦引下中了進士,成了東坡門下的四學士之一。
這是文壇上的佳話。然而他結識蘇東坡並沒有讓自己得到富貴,而是隨著東坡的官場失意而一再遭到貶謫,以至於死。
中國士人,道無非兩途,一是求仕做官,這樣也就是捲入宦海鬥爭。起起伏伏,無非是你死我活,多數人的結果只能是心灰意冷。二是隱居名山大川,求得一世快活。但名聲必然銷匿於江湖。這是多數人都不甘心的,所以中國文壇上的純正的高士,寥若晨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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