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沒有拿進來,凍殺了!”一看,盆內的水連底凍,敲也敲不開;水仙花裡面的水分也凍,其 鱗莖凍得象一塊白石頭,其葉子凍得象許多翡翠條。趕快拿進來,放在火爐邊。久之久之, 盆裡的水溶了,花裡的水也溶了;但是葉子很軟,一條一條彎下來,葉尖兒垂在水面。阿毛 說:“烏者。”我覺得的確有些兒“烏”,但是看它的花蕊還是筆挺地立著,想來生機沒有 完全喪盡,還有希望。以問阿毛,阿毛搖頭,隨後說:“索性拿到灶間裡去,暖些,我也可 以常常顧到。”我贊成。垂死的水仙花就被從房中移到灶間。是為第三次遭的凍災。
誰說水仙花清?它也象普通人一樣,需要煙火氣的。自從移入灶間之後,葉子漸漸抬起 頭來,花苞漸漸展開。今天花兒開得很好了!阿毛送它回來,我見了心中大快。此大快非僅 為水仙花。人間的事,只要生機不滅,即使重遭天災人禍,暫被阻抑,終有抬頭的日子。個 人的事如此,家庭的事如此,國家、民族的事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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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鵝
抗戰勝利後八個月零十天,我賣脫了三年前在重慶沙坪壩廟灣地方自建的小屋,遷居城 中去等候歸舟。除了託庇三年的情感以外,我對這小屋實在毫無留戀。因為這屋太簡陋了, 這環境太荒涼了;我去屋如棄敝屣。倒是屋裡養的一隻白鵝,使我戀戀不忘。
這白鵝,是一位將有遠行的朋友送給我的。這朋友住在北碚,特地從北碚把這鵝帶到重 慶來送給我。我親自抱了這雪白的大鳥回家,放在院子內。它伸長了頭頸,左顧右盼。我一 看這姿態,想道:“好一個高傲的動物!”凡動物頭是最主要部分。這部分的形狀,最能表 明動物的性格。例如獅子、老虎,頭都是大的,表示其力強。麒麟、駱駝,頭都是高的,表 示其高超。狼、孤、狗等,頭都是尖的,表示其刁姦猥鄙。豬玀、烏龜等,頭都是縮的,表 示其冥頑愚蠢。鵝的頭在比例上比駱駝更高,與麒麟相似,正是高超的性格的表示。而在它 的叫聲、步態、吃相中,更表示出一種傲慢之氣。鵝的叫聲,與鴨的叫聲大體相似,都是 “軋軋”然的,但音調上大不相同。鴨的“軋軋”,其音調瑣碎而愉快,有小心翼翼的意 味;鵝的“軋軋”,其音調嚴肅鄭重,有似厲聲呵斥。它的舊主人告訴我:養鵝等於養狗, 它也能看守門戶。後來我看到果然:凡有生客進來,鵝必然厲聲叫囂;甚至籬笆外有人走 路,也要它引吭大叫,其叫聲的嚴厲,不亞於狗的狂吠。狗的狂吠,是專對生客或宵小用 的;見了主人,狗會搖頭擺尾,嗚嗚地乞憐。鵝則對無論何人,都是厲聲呵斥;要求飼食時 的叫聲,也好象大爺嫌飯遲而怒罵小使一樣。
鵝的步態,更是傲慢了。這在大體上也與鴨相似。但鴨的步調急速,有侷促不安之相。 鵝的步調從容,大模大樣的,頗象平劇裡的淨角出場。這正是它的傲慢的性格的表現。我們 走近雞或鴨,這雞或鴨一定讓步逃走。這是表示對人懼怕。所以我們要捉住雞或鴨,頗不容 易。那鵝就不然:它傲然地站著,看見人走來簡直不讓;有時非但不讓,竟伸過頸子來咬你 一口。這表示它不怕人,看不起人。但這傲慢終歸是狂妄的。我們一伸手,就可一把抓住它 的項頸,而任意處置它。家畜之中,最傲人的無過於鵝,同時最容易捉住的也無過於鵝。
鵝的吃飯,常常使我們發笑。我們的鵝是吃冷飯的,一日三餐。它需要三樣東西下飯: 一樣是水,一樣是泥,一樣是草。先吃一口冷飯,次吃一口水,然後再到某地方去吃一口泥 及草。大約這些泥和草也有各種滋味,它是依著它的胃口而選定的。這食料並不奢侈;但它 的吃法,三眼一板,絲毫不苟。譬如吃了一口飯,倘水盆偶然放在遠處,它一定從容不迫地 踏大步走上前去,飲水一口,再踏大步走到一定的地方去吃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