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我的時間全部是我自己的。這是我的性格的要求,這在 我是認為幸福的。然而這幸福必須兩個條件:在太平時,在都會里。如今在抗戰期,在荒村 裡,這幸福就伴著一種苦悶——岑寂。為避免這苦悶,我便在讀書、作畫之餘,在院子裡種 豆、種菜、養鴿、養鵝。而鵝給我的印象最深。因為它有那麼龐大的身體,那麼雪白的顏 色,那麼雄壯的叫聲,那麼軒昂的態度,那麼高傲的脾氣,和那麼可笑的行為。在這荒涼岑 寂的環境中,這鵝竟成了一個焦點。悽風苦雨之日,手痠意倦之時,推窗一望,死氣沉沉; 惟有這偉大的雪白的東西,高擎著琥珀色的喙,在雨中昂然獨步,好象一個武裝的守衛,使 得這小屋有了保障,這院子有了主宰,這環境有了生氣。
我的小屋易主的前幾天,我把這鵝送給住在小龍坎的朋友人家。送出之後的幾天內,頗 有異樣的感覺。這感覺與訣別一個人的時候所發生的感覺完全相同,不過分量較為輕微而 已。原來一切眾生,本是同根,凡屬血氣,皆有共感。所以這禽鳥比這房屋更是牽惹人情, 更能使人留戀。現在我寫這篇短文,就好比為一個永訣的朋友立傳,寫照。這鵝的舊主人姓 夏名宗禹,現在與我鄰居著。
1946年夏於重慶
543靜觀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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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禮
象吃藥一般喝了一大碗早已吃厭的牛奶,又吞了一把圍棋子似的、洋鈕釦似的肺病特效 藥。早上的麻煩已經對付過去。兒女們都出門去辦公或上課了,太太上街去了,勞動大姐在 不知什麼地方,屋子裡很靜。我獨自關進書房裡,坐在書桌前面。這是一天精神最好的時 光。這是正好潛心工作的時光。
今天要譯的一段原文,文章極好,譯法甚難。但是昨天晚上預先看過,躺在床裡預先計 劃過句子的構造,所以今天的工作並不很難,只要推敲各句裡面的字眼,就可以使它變為中 文。右手握著自來水筆,左手拿著香菸,書桌左角上並列著一杯茶和一隻菸灰缸。眼睛看著 筆端,熱中於工作,左手常常誤把香菸灰落在茶杯裡,幸而沒有把菸灰缸當作茶杯拿起來 喝。茶里加了香菸灰,味道有些特別,然而並不討厭。譯文告一段落,我放下自來水筆,坐 在椅子裡伸一伸腰。眼梢頭覺得桌子上右手所靠的地方有一件小東西在那裡蠢動。仔細一 看,原來是一個受了傷的螞蟻:它的腳已經不會走路,然而軀幹無傷,有時翹起頭來,有時 翻轉肚子來,有時鼓動著受傷的腳,企圖爬走,然而一步一蹶,終於倒下來,全身亂抖,仿 佛在絕望中掙扎。啊,這一定是我闖的禍!我熱中於工作的時候,沒有顧到右臂底下的螞 蟻。我寫完了一行字迅速把筆移向第二行上端的時候,手臂象汽車一樣突進,然而桌子上沒 有紅綠燈和橫道線,因此就把這螞蟻碾傷了。它沒有拉我去吃警察官司,然而我很對不起 它,又沒有辦法送它進醫院去救治,奈何撾撾撾巍
然而反覆一想,這不能完全怪我。誰教它走到我的工場裡來,被機器碾傷呢?它應該怪 它自己,我恕不負責。不過,一個不死不活的生物躺在我眼睛前面,心情實在非常不快。我 想起了昨天所譯的一段文章:“假定有百苦交加而不得其死的人;在沒有生的價值的本人自 不必說,在旁邊看護他的親人恐怕也會覺得殺了他反而慈悲吧。”(見夏目漱石著《旅 宿》)我想:我伸出一根手指去,把這百苦交加而不得其死的螞蟻一下子捻死,讓它脫了 苦,不是慈悲嗎?然而我又想起了某醫生的話:“延長壽命�